回宮之前的一夜，我從信王府吃酒看戲出來，在汴河畔遇見匹馬獨(dú)行的高旸。因我的馬受了驚，震碎了馬車上的風(fēng)燈，高旸將僅有的一盞燈留給了我，自己卻摸黑回府。事后偶爾想起，也還是有些淡淡的感念。只是我從未對芳馨說過。

    芳馨道：“什么三次？”

    高旸見我在景靈宮遇刺，那倉皇后怕的眼淚，如何能逃得過啟春的眼睛？我搖了搖頭，淡淡道：“君子‘察言而觀色’[102]，對啟jiejie這樣聰慧通達(dá)的人來說，一次足矣。她不說破，是因為她‘慮以下人’，顧及我和她的姐妹情誼。倒是我自己莽撞，多口問了一句?！闭f著口角一揚(yáng)，嘲諷一笑。

    芳馨道：“姑娘問什么？”

    我微笑道：“我問啟jiejie，她怪不怪我去黃門獄看望世子，她回答，不怪。”

    芳馨釋然，笑道：“小王妃與姑娘多年摯交，又看重彼此的情義，可說是心意相通了。奴婢也想不出姑娘和小王妃在一起時談?wù)撃袣g女愛、妻妾嫡庶的瑣事。”說著扶起我踏著滿地落花繼續(xù)前行，“那姑娘告訴小王妃世子的事情了么？”

    我搖頭道：“沒有。”

    芳馨愕然：“姑娘為何不將此事告訴小王妃？明明已經(jīng)對世子無情，卻為何獨(dú)自承擔(dān)？小王妃若誤會了姑娘，那可怎么好？”

    欺君之罪，說又何益？我一腳踢碎腳下的落花：“她誤不誤會，我并不在乎。”

    芳馨嘆道：“若說姑娘還指望出宮去能嫁給世子，這還可一說，但姑娘明明并無此念。姑娘如此自苦，究竟是為什么？”

    這樣一想，連我自己也覺得愚蠢得可堪一哭：“子曰：‘君子惠而不費(fèi)，勞而不怨。’[103]說句話，遞本書，本就是我職責(zé)所在，也是舉手之勞。何樂不為？”

    第二天一早，我命小錢出宮去買了些粗糙的紙張和墨條回來。午膳后，我顧不得午歇，便又命綠萼尋了一方新硯臺出來研墨。綠萼一面研墨一面抱怨：“這墨澀得很，和宮里的好墨如何能比？姑娘放著好東西不用，為何要用它？”

    我要依照高旸的囑咐親自篡改“劉靈助”的筆跡，如何能用官用的上等紙張和宮中的云頭如意墨條？我笑道：“先把我那本鐘繇的字帖拿過來。”

    綠萼不敢多言，忙把字帖拿了過來。我照著鐘繇的字帖將“劉靈助”奏疏上的字一一尋出，描摹了幾遍，待筆勢通順，便有八九分形似。純熟后，方敢將紙蒙在字帖上描寫，數(shù)遍后，才能一氣呵成。綠萼在一旁好奇地看著，不敢多言。待一切完備，日已偏西。于是我將綠萼遣了出去，獨(dú)自一人用鐘繇的筆跡描了“劉靈助”的上書，并在發(fā)生天子氣的日子中添了一筆——“乙亥年壬午月壬辰日”，也就是咸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五月二十一是真，其他四日是假。添上一筆，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如此才更加迷惑。高旸倉促之間有所忽略，我代他補(bǔ)齊。

    我沒有將偽造的“劉靈助”的上書呈報給皇帝，而是塞進(jìn)封套，與幾本留中的奏疏放在一起，只待事情過去后再銷毀。而那封照錦素的筆跡描摹的原件，被我投入火中，化為灰燼。墨條已經(jīng)用盡，用剩的市賣紙張也被我燒掉。西北“劉靈助”的上書實(shí)實(shí)在在是用鐘繇所開創(chuàng)的小楷書寫的，毫無可疑。

    留中、偽造、替換、銷毀，本就是女錄的分內(nèi)之事。當(dāng)真得心應(yīng)手。

    【第二十節(jié) 羝羊觸藩】

    兩天后，宮門甫開。我剛剛用過早膳，正要去定乾宮，迎面只見弘陽郡王府的蕓兒帶著兩個丫頭款款而來。蕓兒身著淡松綠綢衫和白綠長裙，長長一綹銀絳被晨風(fēng)揚(yáng)起，如柳絮紛揚(yáng)，又如魚尾靈動。她身后兩個美貌少女俱身著白衣，在清晨清新的日光下，情態(tài)如煙如霧，似真似幻。

    在前的端莊，在后的謙卑。數(shù)月不見，蕓兒氣質(zhì)大變。我納罕不已，不覺迎上幾步，笑道：“稀客！自從王爺離開了府，蕓姑娘還從未來過我這漱玉齋?！?/br>
    蕓兒疾步上前，深深一拜：“奴婢給朱大人請安，大人萬福?！逼鹕砗蟮灰恍?，胸有成竹道，“大人往?？傉f要和王爺少些往來，王爺也說大人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因此奴婢不敢違拗。今日若非有要事不得不面見大人，奴婢是斷斷不敢進(jìn)宮攪擾大人的?！?/br>
    “要事？”我見蕓兒隱有憂色，一想到高曜人在西北，不禁變色，“是王爺讓你進(jìn)宮的，還是……”

    蕓兒欠身道：“奴婢是奉了王爺之命特來向大人請安的?！?/br>
    我見她前言不搭后語，只得道：“請姑娘進(jìn)屋慢慢說?！?/br>
    蕓兒的手纖細(xì)柔滑，無名指和小指上各戴了一枚素銀鑲綠玉髓的護(hù)甲，日光下宛如層層疊疊、白翠相間的湖光山色。簡單綰著雙纓髻，兩朵嵌珠宮花如含情雙目蘊(yùn)藉藏暉，正是將一顆大珍珠剖成兩半分別鑲嵌而成。這種專為雙纓髻打造的首飾，通常一珠雙生，珍珠越大越是珍貴。她頭上的珍珠，足有拇指蓋大小。她身后的兩個丫頭梳著雙丫，束著銀環(huán)，容貌不俗。兩人站得筆直，至今不敢抬頭看我。想來高曜開府后對蕓兒十分寵愛，如今她也算是府中的小姐，與高曈一樣的人物。內(nèi)府諸事，多決于她，因此平日御下甚嚴(yán)。

    一時進(jìn)了西廂，蕓兒便將兩個丫頭都遣了出去。芳馨奉了茶，也退了出去。剛剛坐定，我便問道：“許久不見王爺了，王爺在西北可好么？”

    蕓兒笑道：“王爺才到西北不過半月，一切都好?！?/br>
    我笑道：“我聽說王爺飛章彈劾了昌平郡王，可有此事？”

    蕓兒想不到我竟如此直白，不禁一怔。好一會兒方斟酌道：“正是。陛下還夸贊王爺做事雷厲風(fēng)行?！?/br>
    我不由好奇：“聽說王爺是六月初才到西北的，如何不過半月，彈章便送到了御書房的案頭？這半月之間，要把西北鹽政摸透也絕非易事?！?/br>
    蕓兒道：“這個嘛，奴婢也不甚明白。不過奴婢聽王爺偶爾說過，西北鹽政的事情，早就被人告發(fā)了。奴婢猜想，王爺此去西北，一應(yīng)證供證據(jù)都是齊全的，表章自然寫得也快?！?/br>
    裘玉郎和文泰來的彈章幾乎同時送達(dá)御前，高曜接著便彈劾昌平郡王，難道只是一個“匆忙”的巧合？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蕓兒這樣的王府嬌奴，雖然聰明，畢竟見識有限。她見我神情有異，不覺惴惴道：“王爺除了寫奏章，還給大人寫信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