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堂中分主賓坐定，不一時(shí)丫頭奉上茶來，是上好的碧螺春。幽香細(xì)細(xì)，若沉若浮。片刻間，我將所有不快置之度外：“府上人說，有事明天請?jiān)缛ダ舨空f。殿下分明有漢相申屠嘉‘不受私語’[185]之風(fēng)。”

    高曜道：“孤也不過是為了謹(jǐn)慎些，免得被人抓住了把柄，到父皇那里奏一本?！?/br>
    我笑道：“先前玉機(jī)還擔(dān)心殿下這里門庭若市，今日不得相見。想不到竟如此冷清?！?/br>
    高曜道：“七年前皇太子哥哥剛剛被立為太子時(shí)，孤曾請教jiejie，兄長為太子，孤為藩王，各自當(dāng)如何自處。jiejie用漢惠帝劉盈做太子時(shí)的事情教導(dǎo)孤，‘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如今孤雖不是太子，但托jiejie的福，也算薄有勛勞，自當(dāng)清凈自處，不宜多事?！?/br>
    我贊賞道：“不錯(cuò)?！畷r(shí)平先嫡，時(shí)亂先功’[186]。殿下有功，清凈無為是最好的，只需坐待太子之位降臨便可。”

    高曜目中隱有憂色：“jiejie說得有理，怕只怕……父皇于軍中之事心存芥蒂——”

    我明白，皇帝病重之時(shí)，曾疑心高曜有意拖延，以圖陣前即位。我晃一晃浮雕梅枝的白瓷杯，微微一笑道：“圣上是明君。有驍王的前車之鑒，必立殿下為太子?！?/br>
    高曜道：“只怕父皇是無奈之下——”

    我淡淡道：“越是無奈，越是穩(wěn)固。形格勢禁，‘隨時(shí)之義大亦哉’‘君子以向晦入宴息’[187]，這個(gè)道理殿下是知道的。殿下安心等待便是?！?/br>
    高曜一怔，沉吟道：“‘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父皇cao勞了這么多年，又病得厲害，也該好生休養(yǎng)了?！闭f著抬眼一笑，凝視片刻，“jiejie風(fēng)塵仆仆，面色不大好。jiejie的身子一向有些虛弱，何必這樣著急過來。孤本想明日派人去府上請的?！?/br>
    我笑道：“出其不意更好，靜悄悄地也就來了。玉機(jī)此來，一是急于知道西北親征之事，二是想看望一下李佳人?！?/br>
    高曜黯然道：“西北軍中之事，想必jiejie在壽光都聽父皇說過了?！?/br>
    我忙道：“殿下真的挨了一頓軍棍？”

    高曜低頭思忖，下意識地挺起腰身：“當(dāng)時(shí)父皇親率左右軍，孤隨文將軍直搗銀川。孤率將士攻堞先登，拿下幾個(gè)城池，立了些不大不小的戰(zhàn)功。待打到銀川城下，父皇已然病重。于是封孤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立大元帥幕府，總統(tǒng)九州軍事。本來一切都有條不紊，官軍筑好堰壩，只待唐渠的春汛。

    誰知，父皇突然下令班師，幾個(gè)主將力諫不可，父皇下令敢諫者死，即使是皇子也不能例外。幸好，幾位將軍都有陳平保下樊噲的擔(dān)當(dāng)[188]，孤這才撿回一條性命?！?/br>
    我嘆道：“圣上病中難免頹喪——”

    高曜道：“后來官軍圍了銀川，直到國主投降，父皇依舊不能起身。西夏國主已經(jīng)在中軍轅門道旁跪等，軍中卻無主將受降。當(dāng)時(shí)父皇昏睡未醒，有人便請孤去受降。孤不敢妄為，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直到父皇醒來，方才跪請父皇臥輿受降。想不到父皇竟命孤前去受降，孤三辭不脫，這才去的?！?/br>
    我低頭聽罷，不覺冷笑道：“眾將之中，是誰請殿下受降的？”

    高曜道：“以陸將軍為首的幾位將軍，勸孤早些受降，言辭也頗懇切，說是怕遲則生變，國主退回城中，閉門堅(jiān)守。當(dāng)時(shí)杜主簿沒有隨軍，一時(shí)之間，孤也頗猶疑?！?/br>
    我隱約明白過來：“竟是陸將軍？倒也有趣。”

    高曜笑道：“不過文將軍私下對孤說，為臣子當(dāng)忠孝，受降這樣的大事，怎能不待君父圣裁？”

    我笑道：“陸將軍也有了心思?！?/br>
    高曜道：“jiejie也以為陸將軍有心思？”

    我笑嘆：“君父在上，為臣為子怎能不先奏請？擅自受降，之前的軍功就統(tǒng)統(tǒng)白廢了。分明是欺侮殿下年少，從未上過戰(zhàn)場。究竟還是文將軍有理有節(jié)，又是真心為殿下著想的?！?/br>
    高曜道：“jiejie所言甚是。事后孤也有些后怕。”哧的一笑，又道，“有時(shí)想想，只因皇祖母于先帝有寵，父皇十二歲就被立為皇太子，皇太子哥哥因?yàn)橹苜F妃有寵，不到十歲就被立為太子。為什么偏偏孤這樣難？可見只要母親有寵，立功是大可不必了?！?/br>
    我嘆道：“沒有寵的皇子，只能拼命立些功勞了?！?/br>
    高曜笑道：“看軍功，比人心，總好過比誰的母妃更得寵，是不是？”

    這是去年二月。他來壽光看我時(shí)，我寬慰他的話。在現(xiàn)實(shí)面前，這寬慰聊勝于無。我垂眸一笑：“殿下還記著?！?/br>
    高曜感激道：“沒有去年在壽光與jiejie的一番懇談，哪里有孤的今日？jiejie的話，孤一句也沒有忘記?！?/br>
    小小一座院落，立著兩層小樓。二樓昏暗，一樓卻是門窗洞開，燈火通明。院中植著兩株白梅，紅蕊冶艷，似雪燔燒。兩個(gè)女人正要出門，見了我和高曜連忙屈膝行禮。

    高曜道：“天已經(jīng)黑了，還沒有回完事么？”

    一個(gè)女人答道：“回王爺?shù)脑?，正月剛過，事情都積壓下了，夫人難免忙碌。”她看了我一眼，問道，“王爺要不要奴婢去稟告夫人？”

    高曜道：“不必，你們?nèi)グ?。”兩個(gè)女人忙躬身退下。

    蕓兒坐在屋子的最深處，凝神傾聽管家和仆婦說話。桌子上擺滿了筆墨紙張和木牌竹籌，身后靠著一柄紅木拐杖。她用素帛遮住口鼻，只露出一雙平靜黯淡的眼睛。那一夜她獨(dú)自來到靈修殿，我教給她子反吃酒誤事的故事，她只聽了一遍便牢牢記住。那時(shí)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充滿欣羨與歡悅，我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如何驅(qū)逐乳母王氏。轉(zhuǎn)眼十年，都破敗了。

    眼睛一熱，我忙低了頭道：“蕓兒還是不愿見人么？”

    高曜道：“這些管家和大娘，還可日日見。孤卻是不得允準(zhǔn)，不能相見。jiejie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便好，若近前說話，兩下傷心，倒惹她抑郁。”

    我嘆息道：“玉機(jī)明白。蕓兒正當(dāng)妙齡，遭此變故，難免沉淪。殿下再多一些耐心吧?！?/br>
    高曜道：“現(xiàn)下她已經(jīng)好多了，去年還自盡過兩次，幸好及時(shí)救下了。她每日只是cao勞內(nèi)府事務(wù)，從四季釀什么酒，花園種什么花，再到孤每日的菜色，所用的筆墨紙張，都要一一過問，若有不妥，必垂泣自責(zé)。每日中夜才歇息，又常常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