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他壓低嗓門，聲音頓轉(zhuǎn)蒼老沙啞，干咳兩聲，「噗」地吹滅了蠟燭。

夜色，須臾將一切鎖進(jìn)了無邊黑暗中。

重云漸散，月輪高懸，清輝泠泠，映照著淮揚城里最繁華的一條花街。雖是夜半，街上依舊燈火通明勝似白晝，香車往來如織，鶯聲燕語、絲竹宴樂不絕人耳。

門前停著最多車馬的，自然是此處最大的青樓──憐香院。廊檐下數(shù)排絹紗花燈吐著朱紅燭焰，廳堂上幾重桃色錦帳拂地，數(shù)十盆五色芍藥妖嬈怒放，將個銷金窟點綴得分外香艷。不少嬌麗女子笑面盈盈，裙裾飛舞，穿梭在諸多尋芳客之間行酒猜枚，好不熱鬧。

鴇母手揮團(tuán)扇，扭擺著腰肢，正不斷招呼廳堂上的恩客，忽然瞥見一個修長挺拔的男子緩步入內(nèi)。這人一身青衫，寬袖輕拂間十分飄逸。頭上亦戴了頂青竹笠帽，玄紗低垂，遮住了臉。燈焰里，男子一頭長發(fā)烏油油的，泛著潤澤，如匹墨色綢緞垂在背后，顯見是個年輕人。

那鴇母久經(jīng)風(fēng)塵，一雙眼睛何等犀利，滴溜溜一打量已發(fā)現(xiàn)這青衣男子雖然衣著樸華，用的布料卻是蘇杭一帶最受富貴人家追捧的上等料子，束腰緞帶上鑲著的一塊翡翠麒麟更是碧透瑩潤雕工精巧的上品。再看這男子步履從容優(yōu)雅，多半是個出身清貴的世家子弟，當(dāng)下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哎喲，這位公子是新來的啊！菲娘、采芹，樂兒，你們幾個還不快過來見過公子?！锅d母一疊聲便喚了幾個院里的紅姑娘。

幾個嬌媚女子應(yīng)了，裙帶香風(fēng)圍將上來。

青衣人似乎有些不習(xí)慣這風(fēng)流陣仗，舉袖將幾個女子擋在一邊，這才清咳一聲，朗聲輕笑：「mama，我是來找人的?！?/br>
鴇母只道這年輕人面嫩，以扇掩口取笑道：「公子瞧您說的，來我這憐香院的客人，可不都是來找姑娘們尋樂子的。」

邊上站得近的女子和尋芳客聽到了，無不笑出聲來。有個女子索性上前握住青衣人的胳膊，媚眼如絲，挺著半坦酥胸朝他身上直挨了過去。「公子要找的，莫不是奴家么？」

「姑娘請放手?！骨嘁履凶勇曇衾锊挥傻猛赋鲂┪⒕狡?，輕輕推開那女子后才對鴇母道：「我來這，是要找個男人?！?/br>
「??？」鴇母臉上的媚笑一下子僵住了。等看見青衣人已徑自行到樓梯邊拾級而上，她才回過神來，追著青衣人的背影也上了樓，邊嗔道：「我這里可只有嬌滴滴的姑娘們！公子若要找小倌兒，可走錯地方了?！?/br>
青衣人腳步不停，目光逐一掃過二樓各間廂房門口小木牌上的名字，微笑道：「不會錯。我要找的人，就和這兒的瓊枝姑娘在一起。」

鴇母愣了愣。走廊那頭的一間廂房門猛地開啟，一人步出，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眉飛入鬢，俊逸出塵，微翹的嘴角卻噙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淡淡譏誚。望見正朝他走近的青衣人，青年眸光一凝，臉色倏變。

「哥，這次我總算找到你了。」青衣人笑嘆。

青年面沈似水，陡然一拍身邊的雕花欄桿，借力騰身跳下了樓。樓下眾人驚呼聲中，青年已翩然落地，更不停留，撥開人群便往外發(fā)足疾奔。

「蘇公子？公子？！」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從那間廂房里沖了出來，正看見青衣人衣袂輕飄，也跟著縱身躍落。男子微扭頭間，帽檐下的玄紗飛揚，露出俊美的側(cè)面，恰巧落入她的視線中。

瓊枝忍不住咦了一聲，怔住──這青衣人的容貌，居然和剛從她房中離去的蘇公子一般無二……

兩條人影一前一后躥出了憐香院。嫌花街上車馬擁擠，前面的青年干脆足尖輕點，飛身飄上了屋頂，青衣人隨之躍上屋頂緊追不舍。兩人身法均是奇快，月色下只見兩點淡淡影子飛掠而行，宛若浮光。

越過數(shù)條花街柳巷后，漸近郊野。四下沒了燈火，月光因而顯得越發(fā)清皎，穿透薄如輕紗的云層，拂照著江岸邊的古津垂柳。渡口僅有竹亭一座，不見船只。

「哥哥，前邊已經(jīng)沒有路，別再躲我了?！骨嘁氯碎L嘆，澀然苦笑道：「這幾年來我一直都在四處打探你的下落，可每次你都避而不見。哥，你是不是恨我獨占了爹的喜愛，不打算認(rèn)我這個弟弟了？」

青年的腳步微一凝滯，停在了江畔，卻未回頭，任由夜風(fēng)吹拂起他發(fā)絲衣角，在空中凌亂舞。

見他不再奔逃，青衣人也放緩了步子，走到青年背后，伸手摘下竹笠，黯然道：「哥，跟我回小筑吧，否則我輩子都難以心安?！?/br>
「慕遮……」蘇未名終于緩慢轉(zhuǎn)過身來，凝視著暌違多年的弟弟，后者眼里滿是愧疚之色，令他無法再硬起心腸對弟弟不理不睬。況且平心而論，這些年來在江湖漂泊浪蕩，縱有孤獨自憐時，他恨的，也只是偏心的父親，還有斷劍小筑外那片烙下他屈辱記憶的梅林，從未對弟弟有過絲毫怨懟。

「你是我親弟弟，我怎么會來嫉恨你！」看到蘇幕遮的神情因他這句話明顯輕松了起來，蘇未名也不禁微微一笑，卻又緊接著搖了搖頭，自嘲地勾起了嘴角?！覆贿^我是不會再回去的，我可不想再被爹追著要打要殺的，呵──」

「爹他老人家七年前就已經(jīng)過世了。」

一句，截斷了蘇未名的話音，譏笑也凝固在了臉上。他震驚地看著弟弟，腦海里霎時一片空白，半晌，才艱澀地道：「你說什么？我、我怎么都沒聽說這事?！?/br>
他的反應(yīng)，早在蘇幕遮意料之中。蘇幕遮拉起兄長的胳膊，嘆道：「哥，自從你走后，爹就病倒了。我那時還年少，劍術(shù)尚未大成，不能獨當(dāng)一面。關(guān)總管他們生怕爹病倒的消息一旦傳出去，會有仇家宵小欺上門來，所以一直對外隱瞞著爹的病情?！?/br>
他端詳著蘇未名月色下蒼白的面容，安慰道：「哥哥，七年前爹去世，并沒有聲張發(fā)喪，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不用自責(zé)。」至于父親是被兄長氣得病倒，他自是絕口不提，免得兄長更負(fù)疚。

再多怨恨，終究敵不過血濃于水的骨rou親情。蘇未名呆立著，胸口悶漲，說不出的難受。也不知怎地，眼窩一陣發(fā)酸，他急忙別轉(zhuǎn)頭，不想讓弟弟見到他的軟弱，卻聽蘇幕遮低聲續(xù)道：「不發(fā)喪，是爹的遺命。哥哥，爹他老人家臨走時再三交代，一定要找你回去，不能再讓你一個人在外流浪。你一天沒回斷劍小筑，爹的靈柩就一天不下葬?！?/br>
「……你少來騙我……」

「哥哥！我怎會騙你！」蘇幕遮無奈地轉(zhuǎn)到兄長面前，盯住兄長發(fā)紅的眼圈，一字一句：「爹早年雖有許多不是，可他臨終前，到底還是掛念著你，放心不下。你就別再記恨他老人家，回家去吧，也好讓爹盡早入土為安?！?/br>
蘇未名閉目，唯有嘴唇輕微顫栗著，良久，點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