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我們也攔不住他?！?/br>
小筑諸人一驚，都放下了碗筷。

束山雷直叫胡鬧，起身便要追出去?！戈P(guān)師兄傷得那么重，怎么經(jīng)得起顛簸！」

「就讓他去罷！」蘇未名含笑阻止了束山雷，心中想的卻是自己毒發(fā)后，申無夢是否也會帶上他四處求醫(yī)。但不論會不會，他最終將在申無夢面前化為一堆血rou尸骸。

唯有如此，才能讓申無夢徹底絕望。盡管他更清楚，這對于申無夢而言，是何等殘忍。

在胸口壓抑多日的愧疚和痛楚驀地里翻涌而起，他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沒讓哀慟之情浮于臉上。一瞥身邊的申無夢，后者卻正仰頭望著房梁。

他順著申無夢的視線凝神細(xì)看，原來梁上極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只蜘蛛正在忙忙碌碌吐絲結(jié)網(wǎng)。

這有什么好看的？他不明所以，搖了搖頭。

飯畢，蘇未名又看子弟們練了一會功，折身返藏劍閣。

途經(jīng)花圃時，他緩下了腳步。

其時已入了初秋，園中草色不再像盛夏時節(jié)般青翠，池塘里菡萏半謝，翠蓋凋零，岸邊無名的各色花朵卻開得正艷，映著池中游曳戲水的鴛鴦，斑斕如錦。

這只怕是他最后一年能看到的絢麗秋色了……蘇未名憑風(fēng)佇立，正自感慨，男人的溫度已悄然自身后襲近。

「……幕遮，我有話跟你說?！股隉o夢聲音低緩，更似在自言自語。

「嗯？」蘇未名回頭，卻只看到申無夢高挑的背影。男人徑自走到池邊，看著水面上成雙成對的鴛鴦出了神。

蘇未名等了一會，都不聞下文，只覺申無夢近來有點反常，笑一笑，走到申無夢身旁，找了塊假山石拂干凈塵土，坐了下來?！干杲讨鳎阆敫艺f什么？」

「我……」申無夢明明已思量多日，當(dāng)真到了這一刻，卻都化作千頭萬緒，不知該從何說起。

能與思慕之人朝夕相見，本是他夢寐以求的結(jié)局。然而面對熟悉的眉眼笑容，他竟找不到以往怦然心動的感覺。這些天來在他眼前不時閃現(xiàn)的，盡是與蘇未名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喜怒嗔笑，全無遮掩。暴雨夜無聲淚流，白泉觀同生共死，月光下把盞情醉……

到這地步，他再也無法繼續(xù)欺騙自己。無數(shù)次起了沖動，想要離開小筑，去尋找蘇未名?？烧业街竽?？

告訴蘇未名，他眼下喜歡的人，已不再是幕遮，而是未名？莫說蘇未名不會相信，連他自己也難以接受?？v使蘇未名信了，也絕不會接納他這種見異思遷的人罷。

重重心事，糾結(jié)于胸，幾乎將他逼至了窒息邊緣?？吹侥侵恢┲霑r，他遽然覺得自己二十年來，過得與這蜘蛛沒什么分別。

吐絲布局，最終被困在方寸之地的，卻是自身。年少時號令群雄叱咤風(fēng)云，如今竟連追逐所愛之人的勇氣都消磨殆盡了么？他申無夢，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畏首畏尾，懦弱無用？

他垂眸凝視池面風(fēng)吹不止的層疊波瀾，終是喟嘆著緩緩道：「幕遮，有件事，我隱瞞了你許多年，本來……本來不想再提，不過還是說出來得好。就算你聽了會恨我，想對我動手，我也不會還手，那是我咎由自取?！?/br>
蘇未名以為申無夢是想向「幕遮」傾訴多年相思之情，心頭驀地揪痛，卻仍得裝作風(fēng)輕云淡，微笑道：「申教主說笑了，你對斷劍小筑數(shù)度出手相助，我只有感激，怎會恩將仇報？」

「幕遮你不知道，我──」申無夢將心一橫，轉(zhuǎn)身，正想告訴對方他就是當(dāng)年默林中那個人，望見蘇未名手中之物時，倏忽收了聲。

是一只剛具雛形的泥鴛鴦，還沒捏出眼珠、尾巴。

蘇未名也是適才等得有些無聊，又正巧有幾頭鴛鴦在他腳邊游來游去，他童心大發(fā)，便隨手捏了只鴛鴦打發(fā)時間。見申無夢盯著泥鴛鴦不說話，他一凜，心想自己這樣子，不像個統(tǒng)領(lǐng)小筑的門主，可別被申無夢瞧出了破綻。忙丟下泥鴛鴦，清咳一聲道：「申教主，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訴我嗎？請說?！?/br>
申無夢卻似沒聽見，低頭看著泥鴛鴦，思緒已飛到了多年之前，胸口微微生痛。當(dāng)初是他一廂情愿地將幕遮從小便視為禁臠；不顧幕遮的哭泣哀求橫加凌辱，現(xiàn)在非但要殘酷地揭穿這秘密，還要告訴幕遮，他如今又喜歡上了未名，卻叫幕遮情何以堪？

他深深閉起了雙眼。

「申教主？」

「……幕遮，你忙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br>
「這……」今天的申無夢，實在太過古怪。蘇未名又對男人看了一陣，始終琢磨不透男人的心思，遠(yuǎn)遠(yuǎn)望見有護(hù)院經(jīng)過，他不便再賴在申無夢邊上干等，當(dāng)下自行返回藏劍閣。

是夜，秋風(fēng)蕭瑟暗起。銀漢迢迢，照亮了藏劍閣頂?shù)膸字仫w檐。

蘇未名青衣飄飛，坐在屋頂，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輕撥著擱在膝頭的瑤琴，劃出幾個清音。

今晚星河璀璨，這等美景，等他雙目失明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他笑得悵惘，推開瑤琴，慢慢地躺平身體，仰望夜空萬點繁星。突然心中一動，轉(zhuǎn)過了頭──

申無夢不知何時已站在窄翹的龍首飛檐上，紫袍和滿頭長發(fā)被風(fēng)吹得四散飛揚，如九霄飛仙。目光卻仍幽靜深邃，正凝望著蘇未名。

與申無夢對視片刻后，蘇未名揮袖輕輕拂了拂身邊的屋瓦，笑道：「申教主，你也有雅興夜游？過來坐吧?！?/br>
申無夢沒出聲，身形微晃已飄然掠近蘇未名，在他身邊坐下了。

白天在池邊冥思到暮色沈降，他終于下定決心，打算今晚找蘇幕遮說個清楚。剛才已經(jīng)告誡過自己不該再與之接近，可被蘇未名映出瑩亮星光的眼眸含笑相望著，他恍恍惚惚地似乎見到了那晚月色下向他舉杯邀飲的人，不由自主就走了過去。

靠近，些許淡淡的酒香飄入鼻端。

「……你喝酒了？」他一瞟蘇未名眼角，果然染著抹酒后紅暈。

蘇未名輕笑：「難得今晚心情不錯，就喝了兩杯?！?/br>
申無夢沉默半晌，萬分不忍心毀掉小家伙今晚的好心情，但事情，終得有解決的一天，他低聲道：「幕遮──」

「別說話！」蘇未名忽然打斷了申無夢。

良宵似水，美景當(dāng)前，他不想再聽到申無夢對著他口口聲聲地叫他「幕遮」，破壞了這刻的溫馨氣氛。他雙手悠閑地枕在腦后，側(cè)頭望著身邊的人微笑道：「申無夢，今夜就只看夜景，有什么話，明天白天再說罷?！?/br>
驟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口中吐出，申無夢最后那點冷靜亦蕩然無存。記憶深處，只有蘇未名曾對他直呼其名。這一刻，酒香浮動，眼前人的笑臉也在星輝里同他腦海中的那個人重疊了。他心旌搖動，如受蠱惑般慢慢低下了頭。

「嗯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