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盯著，別出什么事才好。”

    他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邊說邊去了。他嘆了口氣，站在窗前往外看，夜色濃重，半空中懸浮著霧氣，撲打在他臉上，細(xì)碎得像紗一樣。聽說她手刃崔竹筳，他既心驚又心痛。本來是嬌花般的人，不應(yīng)該同死亡和陰謀聯(lián)系在一起。他很自責(zé)，她淪落到今天這步，他要負(fù)很大的責(zé)任。可是她不該試圖逃走，他以為那晚在瑤華宮已經(jīng)說得很透徹了，可惜她一味的敷衍，從來沒有真正改變心意。

    再去面對她，不知又會怎么樣。該去見她么？他幾次猶豫，先前還在怨恨著，可是聽說了今晚的事，又覺得相對于她的遭遇，他的這些情緒已經(jīng)算不上什么了。她身邊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正是最恐慌最寂寞的時候。不是他心思歹毒，他竟覺得這樣很好。對一個人愛之深，深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反而希望她被削去羽翼。哪怕變成一個殘廢，自己可以照顧她一輩子，只要她不再離開。

    他往后殿看，直欞窗里透出凄迷的光，有人影走過去，削瘦的側(cè)面，有些陌生，不是記憶里的樣子了。他心頭驟痛，幾乎有些身不由己，穿過回廊尋光而去，長袖被風(fēng)吹得飄拂，打在欄桿上，掃去了表面的嚴(yán)霜。

    她還在前殿游走，沒有就寢的意思。第一次殺人就是這樣，有負(fù)罪感，覺得恐懼，慢慢就會好的。她的感觸也許更深一些，畢竟那是十來年的恩師，曾經(jīng)教她為人處事的道理。她在最憤怒的時候什么都敢做，他想起傳來春渥死訊的時候，她甚至敢在軍頭司抽劍殺他，一個崔竹筳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皇后，倒是個敢想敢做的奇女子，只是這背后的凄涼，他看得更清楚。如果有靠山，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世上沒有哪個人愿意讓自己滿手血腥。她是個可憐人，小小年紀(jì)，背負(fù)太多，壓彎了她的脊梁。

    他把手覆在門上，門框冰冷，令人起栗。她現(xiàn)在一無所有，只有他了，這樣也好，總可以相依為命了。

    殿內(nèi)先有錄景派進(jìn)去的尚宮，勸她更衣，勸她吃飯，勸她上床歇息。她說：“我自己會料理自己，不要你們管我。你們出去，讓我一個人待著?！?/br>
    那些尚宮受命看護(hù)，怕她尋短見，釘子似的戳在那里。她不耐煩，生起氣來，將青銅博山爐砸過去，哐地一聲，砸得滿地火星。那些尚宮一陣sao動，然后她尖利地呵斥起來，“你們狗眼看人低，如今敢不聽我的話了?！?/br>
    他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她看見他，一時怔住了，往后倒退兩步，慌忙躲進(jìn)了后殿的帳幔里。

    幾個尚宮囁嚅，“官家，婢子們無能……”

    他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那些尚宮如蒙大赦，忙屈膝行禮，匆匆退到殿外。

    他低頭看，塔香未燃盡，在青磚上半明半滅，一息尚存。他往前走，滿路開遍了灼灼的花，烏舄踏上去，轉(zhuǎn)眼枯萎在他腳底。

    他本不該來的，在福寧宮里咬牙切齒多少回，打定了主意冷落她，給她教訓(xùn)?？墒钦玟浘罢f的，知道她在不遠(yuǎn)處，他到底沒能忍住。原來他一點(diǎn)都不記仇，他思念成狂，在感情上永遠(yuǎn)是個無用的人。

    她不敢見他，把自己包起來，天鵝絨的幔子裹成了一個蛹，只余一截纖細(xì)的腳腕，還有一雙小巧的并蒂蓮花繡鞋。

    她有時候真的有點(diǎn)傻，行為稚氣，即便經(jīng)過了那么多事，還是能夠窺見過去十六年的無憂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鮮明的印記。以為把身體裹住別人就看不見她了，讓他想起冬狩時遇見的狍子，把頭埋在雪地里，自欺欺人也是一種本事。

    他站在她面前，隔著簾幔說：“回來了就好。”

    如果他大發(fā)雷霆，她還覺得好受些，反正已經(jīng)作好了孤獨(dú)終老的準(zhǔn)備?？伤质沁@樣，為什么總是這樣！她簡直有些討厭這種感覺，一次又一次，難道他沒有厭煩的時候么？她咬住唇，努力地忍住哭聲，眼淚想流就流去吧，只要他看不見，至少可以保留一點(diǎn)尊嚴(yán)。

    “崔竹筳該死，你殺他殺得對。”他慢慢說，“過去他教導(dǎo)你，不過是為了接近云觀，從來沒有真正為你著想。阿茸的毒是他給的，苗內(nèi)人是他殺的，甚至助你出逃，也有劫你去烏戎做人質(zhì)的嫌疑。這樣的人，死有余辜，不值得為他傷心?！?/br>
    可是她怎么能不傷心？現(xiàn)在冷靜下來，剛才的事像夢境一樣。她永遠(yuǎn)忘不了簪子刺破皮rou時的聲響，還有那狠狠一用力后的豁然開朗……她現(xiàn)在才開始害怕，若那時知道御龍直就在客棧，她絕不會親自動手。她沒有辦法，一則是為春渥報仇，二則擔(dān)心金姑子和佛哥也會死得不明不白。再晚些，等離開了汴梁，她或者還有機(jī)會報仇，金姑子她們呢？會被帶走，會被斬殺于荒郊野嶺，誰能救她們？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可是從私情上來講，她又是滿身罪惡的。她心狠手辣，和她憎惡的人沒有區(qū)別。

    她慢慢蹲□，人形也從在簾幔里往下墜，但依舊緊緊包裹著，不愿意露面。他看見她裙裾上的血跡，已經(jīng)凝固變色，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他試著伸手拉扯，“跟我去梳洗?！?/br>
    她還是不說話，倔強(qiáng)地往后一讓。他皺了皺眉，“我是孤家寡人，現(xiàn)在你也一樣，為什么還要互相折磨？你剛走的時候，我簡直要瘋了，你知道么？我不想瞞你，其實(shí)我想過要放棄，可到最后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你看這柔儀殿，是我們成親的地方，席榻你坐過，床鋪你睡過，這里是你的家。雖然行動受限制，但你很安全。以后就這樣吧，不要在外飄著了，世道兇險，回我身邊來?！?/br>
    她終于哭起來，栗栗顫動著身體說：“是我愿意在外漂泊的么？事到如今，我不覺得是我一個人的錯。”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說得對，其實(shí)錯都在我。我只說愛你，可從沒有為你做過什么?！彼俅卫呛熱?，“你出來，聽話。身上弄成這樣，我?guī)闳ハ词??！?/br>
    她還是很執(zhí)拗，試圖擺脫他的牽制，“我自己會料理，官家走吧，我不想見你。”

    他有些失望，“我以為你需要人陪著。”

    她說：“我不需要，我一個人可以。官家既把我關(guān)起來，那就做徹底。不要拖泥帶水了，你不厭倦，我也覺得煩。”

    他沉默下來，頓了頓才道好，“既然如此，我走就是了?！彼D(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往門前去，把殿門打開一下，重又關(guān)了起來。

    她聽動靜，確定他離開了才松了口氣。慢吞吞轉(zhuǎn)圈，從幔子里把自己解放出來。

    她并不是不想見他，只是覺得沒有臉面對他。她對他的感情太復(fù)雜，說不清道不明，早就已經(jīng)不純粹了。以前的事都可以不算數(shù)，眼下正在進(jìn)行的兩國戰(zhàn)爭呢？家鄉(xiāng)的人們，還有綏宮里的母親和弟弟。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那兩個雖然疏遠(yuǎn)，畢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