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盡頭野草叢生，兩座土墳在黃昏血色光線里更顯凄涼。

郭大嬸挽了個藤籃，帶著岳斬霄一行來到墳前，指著較小的一個墳頭哽咽道：“娘一直以為笑兒你已經(jīng)不在人世，才拿你的衣服鞋子起了這衣冠冢，明天就讓海生把它推平了?！?/br>
她從籃子里取出瓜果飯菜等祭品，在大墳前擺放整齊，點(diǎn)起三炷香遞給岳斬霄。“笑兒，給你爹上個香，告訴他，你平安回來了，讓你爹在泉下也可以安心了?！?/br>
“哥，小心，地上有碎石頭。”海生見岳斬霄落跪處有幾塊細(xì)碎石子，忙撥到邊上，免得膈痛兄長。

每年掃墓，他總見娘親在墳前以淚洗面，自責(zé)當(dāng)年沒照看好孩子，以致孩子被強(qiáng)人擄走，死得凄慘，他也為自己從沒謀面的父兄唏噓不已。如今兄長意外生還，卻又雙目失明，更叫他同情心起。他噗通跪倒在岳斬霄身邊，對著墓碑認(rèn)真地道：“爹，你放心，海生會替你照顧好娘和哥哥的?！?/br>
殷長華默默站在岳斬霄身後，瞥見墓碑上刻著“亡夫郭君觀海之墓”，心頭一動，問岳斬霄：“令尊姓郭，怎麼你卻姓岳？”

“這──”岳斬霄和海生都愣了下。

郭大嬸也愣了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抹著臉上淚水道：“我娘家姓岳，先夫是入贅到我家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就隨了我姓，海生才是隨父姓?！?/br>
民間貧苦男子無財力娶妻，入贅女家并不罕見，殷長華頷首，疑慮頓消，也未留意女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之色。

瓊島上居住的，不過百來戶人家。哪家有什麼動靜，很快就會傳遍各家。兩天後，好幾個平日里與郭大嬸最相熟的鄰居提著禮物上門，慶賀她與失散多年的兒子團(tuán)聚。見岳斬霄生得俊美，偏又盲了眼，都不免為他惋惜。

郭大嬸與海生忙著殺魚宰雞，又去鄰舍借碗借椅凳，中午在門前大樹下開出一大桌豐盛飯菜。眾人圍坐著高聲談笑，比過年還熱鬧幾分。

那中年男子馬叔也在，還從自家拎來了兩瓶自釀的果酒。喝了幾盅後，他一張黝黑的面孔開始發(fā)紅，話也多了，沖著岳斬霄笑道：“笑兒，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馬叔??？你小時候可是常來找我家那香萍丫頭玩的，還說長大了要娶她當(dāng)新娘子呢！哈哈！”

殷長華坐在岳斬霄的邊上，也插不上什麼話，只含笑聽眾人七嘴八舌地閑話家常，一邊輕啜酒水，聞言一口酒頓時喝岔了，他捂嘴悶咳，在桌子底下伸腿，輕踢了岳斬霄一腳。

岳斬霄心知殷長華肯定在心里笑話他，俊臉微紅，尷尬地道：“馬叔，小時候的事，我都記不清了。”

馬叔長嘆了一聲，搖頭道：“說起來我那丫頭也是命苦?。“四昵八菨h子出海打漁遇到龍神風(fēng)，連尸體也沒找到，丟下丫頭和她剛出世的女兒。我一直想替她再物色個好人家，可她那時說什麼也不肯再嫁。唉，現(xiàn)在她想通了，可又找不到能托付終身的人。再過幾年我也老了，捕不動魚了，到時誰來照顧她母女倆？”

說到煩惱處，他咕咚咕咚連灌了自己好幾盅，打個酒嗝，醉醺醺地朝郭大嬸道：“大妹子，今天趁著高興，我說上幾句你可別生氣?。∧憧葱阂怖洗蟛恍×?，眼睛又看不了東西，總得給他找個媳婦才好照應(yīng)。依我說，你要是不嫌棄我家丫頭嫁過人，還拖著油瓶，就讓他倆做個伴，你看怎麼樣？”

其余幾個鄰人怔了怔，都道是樁好事。

有個胖婦人也已喝得半醉，沒發(fā)現(xiàn)岳斬霄和殷長華的表情均冷了下來，兀自熱心地問起殷長華有否成家，竟是要給殷長華也扯上段紅線。

郭大嬸自從兒子回來，心里也正在為岳斬霄的終身大事發(fā)愁。這島上未嫁的姑娘本來就沒幾個，她曾經(jīng)托媒人想為海生說門親事，姑娘家都嫌貧回絕了，更不可能看得上個瞎子。聽馬叔這麼一說，她轉(zhuǎn)憂為喜，道：“馬大哥，你家閨女如果肯遷就我的笑兒，我求之不得呢！不如──”

“娘──”岳斬霄終是開口，聲音和他的面色一樣清冷：“我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婚姻大事，你就不必為我cao心了?！?/br>
郭大嬸想追問個清楚，但看著岳斬霄冷峻冰寒的臉容，突然對這兒子起了陣莫名畏懼，不敢再說什麼。

幾個鄰人眼看勢頭不對，都停下起哄。

馬叔討了個沒趣，好在他性子直，倒也沒往心里去，端起酒盅道：“原來笑兒你有喜歡的姑娘了，那就當(dāng)馬叔多嘴，我自罰一杯?！闭f著一飲而盡。

“來，來，大夥別光顧著說話，吃菜?。〔蝗徊硕家獩隽?！”海生也在旁打圓場，起身為眾人斟酒布菜。

篩過一巡酒，眾人慢慢放開了拘束，重新有說有笑起來。殷長華卻已沒了胃口，嘴角自始自終掛著絲淡然苦笑。眾人談得正歡，都沒在意。

杯盤狼藉，人散盡。

郭大嬸和海生收拾著滿桌碗碟，殷長華幫不上忙，信步走到後院中，遙望長天，輕吐了一口氣。

“長華……”輕巧如葉的腳步聲來到他身後，一雙手隨之按上他肩頭。

岳斬霄先前在席間聽不到殷長華說話，已敏銳得覺察到男人心情低落，果然跟到後院，就聽見殷長華在喟嘆。他湊到殷長華耳際，低聲卻沒有猶豫。“你放心，我不會成親的。”

“我知道?！币箝L華微笑轉(zhuǎn)身，凝睇岳斬霄一臉的執(zhí)著。從來都不曾懷疑過斬霄的決心，但這次──

“我怕你拗不過你娘親日久天長的勸說?！?/br>
之前郭大嬸被岳斬霄拒絕後，雖然沒再說什麼，殷長華卻看得出她有些不甘心。他深知郭大嬸這類人，平時看似柔弱謙卑，一旦認(rèn)準(zhǔn)了，也往往比常人更頑固。尤其郭大嬸愛子心切，肯定千方百計想促成這親事。

岳斬霄忍不住在心底嘆氣，長華想的，也正是他所擔(dān)心的，所以他才急著來找殷長華。“我已經(jīng)想過了，我們明天就去附近找片空地，搭上兩間屋子搬出去住，就不用再聽我娘提這事了?！?/br>
殷長華心頭微震，“你才跟家人團(tuán)聚沒幾天，真舍得離開他們另擇居處？”

“知道他們平安，我已心滿意足。長華，你才是我最不想分開的人?！痹罃叵鰣?zhí)起殷長華的手，淡然一笑，映著身後紅日云天，風(fēng)華絕世。

殷長華心頭縱還有萬千不安，這刻也都被岳斬霄的笑容驅(qū)散，他難抑情動，抱住了岳斬霄，閉目，沈醉在只屬於自己的氣息里。

這、這？！

海生端著碟剛切好的水果，瞪目結(jié)舌地站在後院門口。

想端水果來給哥哥他倆醒酒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