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這么快就走了，去了哪里，是哪里人，你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嗎？”

我心里本就悲傷郁悶，被他問得煩躁，第一次對他發(fā)火，“你能不能別問了？你看不到我很煩嗎？”

余森愣愣地望著我。

“對不起。”我醒過神來，知道自己沒有控制好情緒。向余森道了歉，匆匆離開了咖啡廳。

余森在我背后一直喚我“安華……安華”，可我實(shí)在不想再多說了，我擔(dān)心再說下去自己會淚崩，于是不敢回頭地匆匆離開。

這樣頭也不回地離開，當(dāng)初我把這個背影留給甄儀時，他落過淚吧？

我每一次回想起與甄儀的分手，都后悔得無法自已，悔得腸子都青了，悔得眼淚都涼了。仿佛一個流氓，為了意氣，寧愿把自己的手掌整個地切下來也不愿服輸。我那樣的傻。

與我以前的冷酷對比，甄儀終究是給我宏大的退讓。他執(zhí)意不留在桂林哪怕一夜的時候，還是留給我一個共同進(jìn)餐的機(jī)會。

我得以向他解釋與余森的關(guān)系，告訴他那段日子以來發(fā)生過的事情。彼此終于都平靜下來，冰釋一半前嫌，像是千百回爭吵后終得諒解。可是甄儀還是不肯留下來，“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彼f，“跟一個離婚的女人，有一個十五歲的兒子?！?/br>
我毫無準(zhǔn)備聽到這個消息，覺得一巴掌狠狠地拍打在我的腦袋上。不過想想，于甄儀來說，這樣的結(jié)局似乎再好不過。我畢竟是傷害了他。如此，縱使我再想與他重歸于好，我也只能擠出笑來，“那很好，祝福你?！蔽艺f。

他說，“謝謝?！?/br>
一時之間，我也無意探詢他跟童之明之間發(fā)生過什么糾葛了，只是問他，“不介意的話……我想問，你離開桂林后，去了哪里？”

“長沙?！彼ь^看著我，“我忘不了你，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就夠了?！?/br>
我心里一熱，一緊，一急，一喜，又一悲，“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我看到你一個人工作生活得不錯，哪里舍得驚擾你呢？”

我埋下頭來，心里百感雜陳。原來他從未怪過我，原來他一直記掛著我，原來他一直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在我想著他、希望他能夠原諒我的時候。我一直那樣幸福。

而我并不自知。

我對外作出虛假的笑容，用空無的幸福面對旁人，誰知道甄儀見以為真。我們又在同一座城市的時候，他有心對我躲藏，我找不到他。我們竟然就這樣悲哀地錯過了那么多。

“我也一直在想你，等著你原諒我。”我壓抑住內(nèi)心的哭腔，說，“一直，希望你回來?！?/br>
“我知道，”甄儀露出微笑，帶著無奈，帶著滿足，一如過去那樣熟稔與溫暖，他說，“看到你的咖啡廳我就已經(jīng)知道了?！?/br>
心聲基本訴說，似乎也沒有什么需要多說的了。大概我們彼此也沒想過，心情平復(fù)得那樣迅疾。我結(jié)賬，笑著說，“那時那么期待，如今隔了這么多年，我終于可以用自己努力賺來的錢，請你吃一頓飯?！?/br>
他也笑，我看出他的欣慰，他說：“我也等這一頓飯等了很久很久了?？吹侥闳缃衩魇氯绱耍址判??！?/br>
其實(shí)有那么個恍惚之間，覺得這一餐飯就像漫長人生，想一直這樣靜靜對坐下來。但我沒有告訴他。我送他離開，以知己的身份，無關(guān)特殊感情。握手，笑著說再見。

臨開車時，我隔著車窗，給車上的甄儀打電話，問他，“你當(dāng)初離開桂林的時候，有跟之明好好分手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之間想問他這個問題，忽然得就像童之明的生命那樣突兀不可預(yù)知。

誰知道甄儀搖頭，說：“沒有。當(dāng)時我不辭而別……所以我知道自己很對不起他。唉……”

不忍看到他的愧疚與自責(zé)，我說：“忘了吧，之明死得平靜無怨。以他性子，他大概也是不希望有人記得他的?！?/br>
甄儀只是嘆息，落寞地望著我，我想那里邊有多少會是對我的依舊不舍。

“一路順風(fēng)?！蔽覕D出笑容，掛掉電話，對他揮手。

車開了，他逐漸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只剩下星散塵埃，在馬路上無處著落，像是被拋棄的靈魂。

我在心底替甄儀向童之明道歉。

童之明，他的生命里，旁人對他，竟然有這么多突然的不辭而別。

☆、Act.004

4.

“也許是習(xí)慣了吧，對于不辭而別，我半點(diǎn)難受都沒有。只是在心里想著，他（她）走了，離開了，我又一次只有自己了，重新回到過去日子。這樣的淡漠像是無情，只是在甄儀離開之后，日復(fù)一日地問自己，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他為什么要離開。

“那或許，是我唯一一次對不辭而別心生痛楚罷?！?/br>
童之明病逝之前一天，像是回光返照，氣色忽然好了一些。他想出去走走，我推著他出去。他已經(jīng)虛弱得站不起來，坐在輪椅上，穿著病號服。那天他氣色極好，目光清明，臉上隱有溫暖血色，嘴含笑意，儼然一個知道自己不久后即將康復(fù)的小孩子，期待著與伙伴們的玩耍。

可是童之明此后再也不能，而且從來不能夠。

我像是看穿了命運(yùn)的玩笑，清楚明白這是最后一次虛假欺騙了。心里悲涼戚戚，只是不好挑明，唯有勉力擠出笑來。日后回想起童之明彼時高興卻不顯興奮，沒有出院的期冀，只有再看一眼日光再嗅一次風(fēng)爽再置身一次俗世的告慰或滿足，大概他又是知道的。

因?yàn)樗?，所以才會在我推他回病房后、?zhǔn)備離開時，跟我說：“安華，替我感謝余叔叔，他那么善良，無親無故卻照顧我，待我如父子。這份恩情，重如山，深似海，只是我無以為報，白浪費(fèi)了他的心神。”

我想這是否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他從未害過別人，一直在遭非難摧殘，十分不平。世間在他身上的映照，大抵只是一灘死湖之水。可是無論是我還是他，童之明，也無以向誰表達(dá)憤慨。何況童之明他本身就是一個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無所謂世間一切的人，甄儀離開他后，連半點(diǎn)憤慨也是遲遲出現(xiàn)又早早湮滅了罷。

那天我推著他在醫(yī)院的院子里，入眼是明媚日光和蒼翠綠意，遲暮的老人，患病的男子女子，和幼稚的孩童。我擔(dān)心日頭太猛，會曬得他發(fā)病，想把他推進(jìn)樹蔭里去。他忽然一把抓住輪椅的輪子，爆發(fā)出的力量龐大，但一瞬之后就消失，連呼吸都忽然萎靡了一些，氣色也弱了下去。

“就在這里吧?！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