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我一個，而其中與你不睦的人，想來也不止一個。元輔沒有在意你之前對奪情之事的態(tài)度，重用提拔你，你卻不領(lǐng)情。少宗伯有沒有考慮過，你此次打算請假回鄉(xiāng)探親，然后把探親變成病假，病假變成因病請辭，這中間萬一有人作梗呢？”

    “確實有這樣的可能，只不過，我卻自信居官十幾載，從來不曾犯過什么大錯，更談不上把柄落在別人手上。如果真的有人作梗，卻要請你多多轉(zhuǎn)圜?！蓖蹂a爵說得異常誠懇，“元輔尚在壯年，至少還能執(zhí)政十載，十載之后我已經(jīng)五十有五，不奢望朝中還有人記得我，只不過鄉(xiāng)居一閑人而已。但我自信在經(jīng)史文章上頗有心得，我聽說你去年喜得貴子，如若愿意，將來他進學之后，可從我學制藝文章?！?/br>
    汪孚林頓時愣住了，隨即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因為知道張居正真心是個短壽的首輔，所以才認為王錫爵回鄉(xiāng)之前就已經(jīng)瞅準了將來起復(fù)的時機。但實際上，張居正今年虛歲才五十四，按照大明朝歷代閣老的平均年紀，當個十年首輔那真的是綽綽有余，而且如今從明面上看，萬歷皇帝朱翊鈞還非常信任張居正，所以，一旦忤了張居正的好意，王錫爵確實是很難再起復(fù)回朝的，鄉(xiāng)居一閑人并不完全是虛言。

    然而，最重要的是，王錫爵并不僅僅是和小北這層因緣來請他幫忙做說客。這位太倉名士提出的交換條件實在是太優(yōu)越了！

    王錫爵的制藝，也就是八股文，那是什么水平？作為南直隸人，在參加南直隸鄉(xiāng)試之前，汪孚林當然被方先生和柯先生狠狠科普了一番南直隸之前的那些風流人物，這其中一舉考中榜眼的王錫爵，他們自然是大說特說。王錫爵在鄉(xiāng)試中舉之前，連續(xù)兩屆科考第一，寫的制藝文章被讀書人們印成冊子，奉為金科玉律，考鄉(xiāng)試的時候挑選的是五經(jīng)之中的春秋，結(jié)果作為五經(jīng)魁之一得了鄉(xiāng)試第四，會試是會元，廷試則是榜眼。

    這樣一個寫八股文寫到蜚聲文壇的大名士，居然肯給他那還在襁褓里的兒子當老師？雖說是承諾兒子考中秀才之后才肯給其當老師，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總不能讓曾經(jīng)的翰林院掌院學士給孩子啟蒙吧？

    “少宗伯要這么說，你吃虧吃大了，我卻賺多了?！?/br>
    彼此都是商家子弟，王錫爵聽汪孚林如此說，心里知道這件事汪孚林是答應(yīng)了下來，只不過在他心里，卻認為這是完全對等的交易。他哪里知道汪孚林在心里大聲嚷嚷——自己還只是首輔門下心腹，指不定兒子將來能拍著胸脯自稱是首輔門下弟子！話說金寶雖說拜在許國門下，人留在老家，沒事去請教請教王錫爵那也挺方便的。弟弟將來的老師先指點一下哥哥，這不是挺好嗎？

    對于今天才是第一次面對面單獨交流的王錫爵和汪孚林而言，這種機會很難得，很珍貴，所以雖說王錫爵鐵了心求退，汪孚林則是卯足了勁要楔在京城，兩個人還是趁機交換了對于一系列人事的各種看法。而對于另外兩個地方的人們來言，今天的這一趟聚會也同樣可稱得上驚喜。

    吳應(yīng)節(jié)和陳炳昌作為秀才兼監(jiān)生，只和王錫爵的兒子王衡相處了小半個時辰，就完全被這位神童給鎮(zhèn)住了。

    吳應(yīng)節(jié)那是見識過神童的，不是別人，就是汪孚林的養(yǎng)子金寶，所以什么過目不忘乃至于過耳不忘，他并不覺得有什么能耐。對于四書五經(jīng)的理解，年紀比王衡大兩歲的他竟然瞠乎其后，他也能夠理解，畢竟這也是天賦的一種?？墒?，當看到王衡的幾篇制藝習作，看到對方的字，他那眼神就凝固了。

    字也寫得好，文章也比他好幾倍……再加上過目不忘的天賦，老天爺咋就這么不公平呢？

    當陳炳昌發(fā)現(xiàn)吳應(yīng)節(jié)竟然開始和王衡嘀嘀咕咕，拼命鼓動其日后回鄉(xiāng)不妨去宣城見沈懋學，順便和金寶結(jié)交結(jié)交的時候，他差點沒笑出來。可當吳應(yīng)節(jié)使眼色吩咐他幫腔的時候，他還是少不得敲了敲邊鼓。見王衡果真饒有興致地答應(yīng)了，他不由得往外看了看。

    不知道汪大哥和王錫爵到底談得怎樣了……

    后院之中，汪二娘簡直是瞠目結(jié)舌。一開始她跟著小北見朱夫人，那些交談?wù)f話還是挺正常的，可是，當朱夫人借故屏退了丫頭仆婦，小北卻硬是留下了她，這談話的進程就開始相當詭異了。朱夫人開始說從前住在嘉定時的那些往事，開始提到金山衛(wèi)，提到上?？h，那些舊日閨中密友的名字和家庭，完全一頭霧水的她既不理解這位侍郎夫人提這些事的用意，也不理解小北聽到這些事時那詭異的反應(yīng)，只覺得自己有點多余。

    總算她還是相當有韌性的性子，硬生生就坐住了，而且一邊聽一邊說，終于漸漸品出了幾分滋味來。就在她努力根據(jù)聽到的那些信息，打算拼湊出一張大概的拼圖時，朱夫人竟是自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

    “要是你娘還活著，看到你現(xiàn)在嫁了這樣的夫婿，過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會多高興。我真沒想到，蘇jiejie竟然會有那樣的擔待，那樣的魄力，竟然在胡家最困窘的時候收留了你！”

    這都是什么和什么？

    作為一直和葉家姊妹挺要好的朋友，汪二娘對于小北身份的變化，那是印象最深刻的。雖說那時候就覺得，小北突然成了葉縣尊的庶女，這好像有點不大對勁，而蘇夫人作為嫡母，對一個不是自己生的庶女那也好得過頭了，但她和汪小妹還一塊送過禮恭賀，真正要說她的狐疑，還是自己父母的態(tài)度。

    母親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對嫂子很好，那也就罷了，可那個一貫做事情不大動腦子卻又極其執(zhí)拗的父親，卻自始至終對嫂子好得不得了，那著實有點讓她不可思議。

    要知道，她很小就聽村里人說，父親從前就沒事常在外頭叨咕，納妾是亂家之源，有了嫡出子女，還為了貪圖享樂而納妾，回頭鬧嫡庶爭產(chǎn)的，那是活該。村里納妾的幾家人，因此很遭到父親鄙視。唯有伯父汪道昆因為是元配繼室全都無子，由父母之命納妾，父親這才沒說閑話。

    可現(xiàn)在，她好像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小北竟然不是葉家的女兒，是胡家的女兒！哪個胡家……徽州還有第二個曾經(jīng)名聲赫赫的胡家嗎？

    小北從來沒有聽到過那么多關(guān)于生母的過往，因此聽著聽著便已經(jīng)淚流滿面，呆呆出神。當她終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看到汪二娘呆呆地看著自己時，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這才對朱夫人點了點頭，隨即握住了汪二娘的手說：“小蕓，從前什么都沒對你說，是因為家里想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這才始終三緘其口。爹娘，公公婆婆，相公和你們姐妹三個，都對我那么好，我也無意認祖歸宗，到時候讓胡松奇給汪家和葉家惹麻煩，所以就一直這么瞞下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