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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涌起了一些柔情。這兩張照片的右邊放著陳林和陳曼的合影,還是陳林小學(xué)的時候拍的,他帶著紅領(lǐng)巾捧著畢業(yè)證書,背后是小學(xué)水泥灰的臺階和降下的國旗。陳林小時候和現(xiàn)在長得差很多,那時候像個小蘿卜頭,眼睛并不很大,鼻梁有些寬,一雙耳朵倒是大得很,姜玄看著照片,幾乎懷疑他從小到大,那雙耳朵就沒再長過。他全身上下唯一和如今一模一樣的便是薄薄的嘴唇,他似乎并不很開心,照相的時候臉色不大好,像個小大人似的繃著臉。這桌上的照片一張張看過去,有些是陳林參加什么比賽穿著運(yùn)動服的照片,更多的只是單純的紀(jì)念照,這些照片大約是陳林比較珍惜的,他至今仍舊有這樣的習(xí)慣,喜歡在房里擺照片。但姜玄知道真正珍貴的照片總是留有底片,被陳林藏在他的書里、畫冊里、影集里、網(wǎng)盤里。他不會將他們只放在這玻璃底下壓住,任由太陽曬得泛黃泛白,面目模糊。他這么想著,有些分神,一不小心碰到玻璃里面的照片,幾張疊了起來,他忙伸手去擺回來。他將那一疊照片統(tǒng)統(tǒng)分開,左右一摸,看到其中一張的下面,還疊著一張小相片。姜玄用手指刮了刮,將那相片摘了下來。這照片因為常年墊在底下,已經(jīng)沾花了,那是一個男人摟著一個小男孩,上面用圓珠筆劃過,那男人的臉看不見了。邊上的男孩長的很小,坐在男人腳面上,兩手托著腮,嘴唇很薄。他們看起來很開心,蹲在朱門外。姜玄將那照片翻過來,上面寫著兩行字。第一行在正中,是用圓珠筆寫的“我已經(jīng)忘了你長什么樣子了”,字體尚且較為稚嫩。第二行是在右下角,斜著用鋼筆寫著“如果你能回來”,這字體要成熟許多,和陳林現(xiàn)在的字跡很相似了。不過除了這兩行字之外,僅僅在左下角有一個紅色鉛筆寫成的字跡:故宮,1991。那字真正很丑,四角突兀,像是個孩子寫下來的。姜玄知道這照片上的男人是誰了。陳林說過他父母離異,他連名字都是很小就改成了母姓,這些姜玄都記得。陳林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床上床下都打得火熱,姜玄有意無意地提出他弟弟要來看他,三個人吃個飯。陳林委婉的拒絕了,兩個人談到家庭成員,陳林便閉口不談。知道晚間,陳林才不經(jīng)意地說出這事。那時候剛二月出頭,隔天他們按照先前約好的時間去看一個影展,兩個人從展廳出來的時候站在街邊買咖啡喝,陳林冬天好打扮,只穿一件厚風(fēng)衣,里面一條牛仔褲配一雙登山靴,又不帶手套,一雙手凍得翻紅,趕忙捧著咖啡杯啜了兩口,腿上凍得直跺腳。姜玄見他這樣,又氣又笑,將車子的暖氣打到最大,將陳林拉上車又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開出去快兩公里了才看見陳林緩過來,終于不流鼻涕。姜玄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手心,覺得熱乎多了,這才把空調(diào)開小了些。陳林順勢抓起他的手就不放了,姜玄原本想抽回去,但心里不知怎么的想到陳林說自己有爸等于沒爸、出了柜又被他媽趕走的時候那點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不禁又將他的手攥得緊緊的,像是怕他再受了寒。此刻姜玄看著這照片,那上面被圓珠筆劃出了很重的印記,力透紙背,在背面都看得到凹痕,怎么也尋不到陳林爸爸的樣子。他心下有些驚訝,但并不意外。他知道陳林是很記仇的,譚季明離開他一次,他記恨了四年,那蠢貨回國之前姜玄稍微在床上提兩句都能被陳林甩臉子,何況是他老爸。陳林越愛一個人,就越不能原諒他,在他心中愛和恨就是一體兩面,他往往既不能放手、更不能釋懷,他越是癡迷,反而越是能夠隨時抽身,越是冷淡,其實心里越是執(zhí)著地想要得到。陳林就是這樣一個口是心非的怪人。姜玄知道他恨他爸爸,就憑這空無一物的桌面,他就知道他記掛著他許多年了。有時候姜玄很羨慕陳林的爸爸,也很羨慕譚季明。他不知道他們在陳林心中留下過什么,但他們一個至今都是陳林的禁區(qū),一個成為過陳林的禁區(qū),他們在陳林心中一定曾經(jīng)有過極其重要的地位,這地位高到他自己都無法評判的地步,以至于他念念不忘、難以釋懷。姜玄有時候覺得陳林不像愛譚季明那樣愛自己,他既從不對自己提及他的過去,又很少和他聊他們的將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譚季明的確要比自己更加了解陳林。了解他的習(xí)慣、了解他的想法、了解他的需要。所有人都以為他厭惡譚季明是由于他痛恨他的惡劣和敵意,但姜玄知道那不過是因為他們彼此將這一場求愛變成了充斥硝煙的戰(zhàn)場,他真正厭惡的是他曾擁有過那樣一個陳林,他擁有過陳林最幼稚、最無憂無慮、最充滿天真的生氣的時候,這是姜玄永遠(yuǎn)不能經(jīng)歷的陳林的過去,這是他生命中寶貴的一段時間,甚至于陳林為了這些回憶,差一點拋棄了姜玄。姜玄不能忘記自己蹲在酒吧后門的地上看著陳林離開的背影,他走的那樣堅決,把姜玄拋諸腦后。他也同樣不能忘記自己曾經(jīng)站在那個酒店樓下的涼亭中,看著某個被風(fēng)吹動窗簾的房間,幻想著那些令他痛苦的畫面。他們曾經(jīng)爭吵過、歡愛過、放縱過,難過的時候痛罵彼此、快樂的時候緊緊相擁,但他們從不提及那段荒唐的過去,兩個人都拼命掩飾著譚季明回來的那一年,像是要將那些事留在回憶里封存,一輩子都不拿出來。姜玄正因此才嫉妒譚季明。他知道即使他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了陳林,或許他在他心中仍舊是有一些位置的?;蛟S因為陳林太記仇了,傷害過他的人總是要令他記得更深、更重、更痛。這感覺持續(xù)了很多年,一直到現(xiàn)在,姜玄已經(jīng)幾乎快要忘記自己最開始感受到這種嫉恨時是如何痛苦的了,但總有一些東西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跡,令他不能夠釋懷。和馮珵美在一起的時候,他曾經(jīng)想過,在陳林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叫他嫉妒過了、痛苦過了,這是一種別樣的報復(fù),他永不會教陳林知道,也絕不舍得讓陳林知道?;蛟S他潛意識里是曾經(jīng)希望給陳林造成痛苦的,這樣一來,陳林或許會像記住他爸爸、記住譚季明、甚至于記住陳曼一樣,將他也鐫刻在心中了。但當(dāng)他在那一片海藍(lán)之中看到陳林的臉的時候,他又忽然沒有了坦誠的勇氣。在那一刻他忽然回憶起了陳林在他懷里羞澀的笑容、在他身邊刻薄的調(diào)侃,乃至于在他身下銷魂蝕骨的艷色,他不能忘記這些時刻一如他不舍得親手推開這些時刻,于是他又不希望自己成為陳林眼中的惡人了。若陳林恨他,他固然留在了陳林心中,但那是在他心上蛀一個洞,讓這一重難過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和血rou,直到鉆出一顆蛀死的心臟來,再將姜玄塞進(jìn)去。那該是很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