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邋遢道人靜靜看著二人，尤其是看著始終高舉旗幟、頭顱始終昂起身板始終挺拔不肯彎曲半分的漢生，尤其是聽到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時，竟有些濕了眼眶。

    他抖抖索索，艱難從自己臟兮兮的灰道袍中掏出一張珍藏已久、連邊角都有些磨損的粗糙泛黃符紙。

    泛黃符紙上以朱砂畫著晦澀符號，鬼神難辨。

    他并未像名為稷堯的小女孩那樣咬破手指以血為引啟動陣法，而是將泛黃符紙直接放在地上，用手扒了一抔土埋起來。

    隨后他又在眾人毫不注意的情況下悄然離開，無聲無息仿若從未來過。

    邋遢道人在弄梅館外走了不到二里，便回到他與其他襤褸乞丐一起落腳的一間破廟，就地在稀稀拉拉的幾根干草上一躺，閉上眼睛說了一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話。

    “誰說星星之火，不可燎原？”

    在邋遢道人離開后，一抔黃土所埋符紙之處，一顆幼嫩樹苗冒出頭來，生長，發(fā)芽，莖干伸直枝葉四散。

    樹干長到九尺五寸高的時候，所有樹葉連同樹身開始熊熊燃燒。

    火勢籠罩整個弄梅館一日不熄，但并未引燃其余的梅樹，也未傷到館中賞梅客分毫。

    只是將空中飄揚(yáng)的梅花花瓣盡數(shù)燒去，留下一地灰燼。

    那一日，徐州一農(nóng)家有嬰兒呱呱墜地口含金鑲玉符；青州有幼童墜深井不溺竟被水柱托舉而出；南海天池一夜之間長出八百米參天巨樹；北戎十三陵一具女尸雨后破土千年不腐。

    那一日，弄梅館三十萬株梅花半數(shù)凋落半數(shù)飄搖，唯獨(dú)三株銀紅朱砂傲然綻放，燦若紅霞。

    那一日，多年不曾飄過哪怕半粒雪籽的帝都望京，全城驟起滂沱大雪連綿不絕，凈如縞素。

    第八十九章 雞鳴古寺

    “客官可知昨日發(fā)生的奇事？弄梅館數(shù)年來悉心照料的三十萬株梅花，竟瞬間凋謝了一半，自弄梅館里出來的賞梅客都在傳這是上天示警的兇兆。”

    店小二殷勤地為三位貴客上了一桌菜，正是“八仙居”的招牌八仙桌，又?jǐn)[上三壺牡丹釀，順便講起了今日剛剛聽到的奇聞。

    “八仙居”是洛城最著名的飯館，來往的客人皆是達(dá)官貴人，消息自是靈通。貴人們也喜歡聽他們這些人說起奇聞逸事，心情好還會打賞幾張銀票。

    店小二多年練就的察言觀色眼力勁一眼就看出，眼前二位公子一位小姑娘既然吃得起招牌八仙桌與牡丹釀，自然家底薄不到哪里去。打賞的銀錢對于這樣的貴人而言自然是九牛一毛，對于他們店小二而言卻是不小的收入。

    果然，見到扮作男裝出行的漢生隨手丟給他的兩顆金豆子后，店小二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臉上的笑意立刻又真摯了幾分，壓低聲音繼續(xù)道：“還有一個說法，弄梅館的館主是梅精，數(shù)年來吸食賞梅客精血而活，如今不知糟了什么果報遇見一位高人，將梅花燒得干干凈凈，那館主竟一夜白發(fā)?！?/br>
    店小二饒有興致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小女孩已經(jīng)發(fā)青的臉色與顫抖的手。

    “要我看啊，八成是真的！那館主說不定和珍珠塔底鎮(zhèn)著的蛇妖一樣，是……”

    話音未落，小女孩終于忍不住一掌重重拍在了桌上，嚇了店小二一跳。

    店小二何等精明活泛，曉得這鬼神精怪之聞或許大人愛聽，在小孩子聽來便有些嚇人，連忙住了口，點(diǎn)頭哈腰地下去了。

    “稷堯，第一次來到這弄梅館外的世界，新鮮么？”

    漢生笑問，給小女孩面前的碗里夾了一筷子清蒸白鰭魚。

    小女孩不為所動，怒目相視。

    “莫要這樣激動，對身體不好。好好吃點(diǎn)大魚大rou才好長大個子。潘芷云你也吃，這八仙桌可是洛城一絕，不好好嘗嘗可惜了不是？”

    漢生也不以為忤，依舊笑道，繼續(xù)將八仙桌一席菜輪流夾了一圈放在小女孩面前的碗里，很快堆起一座小山。

    潘芷云略微無語看著漢生反客為主的樣子，明明是她在請客做東，現(xiàn)在反而顯得像是漢生請來的客人一般。

    “等吃完了，咱們今日先逛逛這珍珠塔，明日再去一趟弄梅館，弄梅館閉館之日，我身為館主多年舊友，理應(yīng)前往，小堯你說是不是？”

    名喚稷堯的小女孩死死握著手里的筷子，都握得有些發(fā)白，眼中透著一絲滔天恨意，在與潘芷云幽深透不見底的深邃眼色相觸碰后強(qiáng)行壓住，埋頭不言，只是狠狠地扒了幾口飯。

    潘芷云問漢生，“阿稚，你為何不殺他？”

    漢生眼神一冷，帶著威嚴(yán)的目光橫掃過來，看得潘芷云心中一凜，竟在她的視線中不自覺低了頭。

    “阿稚不是你叫的。吃飯?！?/br>
    說罷，漢生自顧自開始吃飯，動作不似之前剛剛跟潘芷云來到時的不拘小節(jié)，盡管運(yùn)筷如飛，食物從碗里消失的速度不減，吃相上卻極為不同，竟有種不緊不慢的感覺。

    潘芷云悻悻然，也開始正經(jīng)吃飯，擺出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食不言寢不語架勢，三人自此不再言語。

    吃完飯了以后，如漢生所言，也不多費(fèi)事，三人直接坐著潘芷云的馬車前往雞鳴寺。

    珍珠塔在洛城城郊，是雞鳴寺內(nèi)的一座六層高塔。

    傳言這座塔下鎮(zhèn)壓著一只千年大蛇，當(dāng)年在洛水河畔興風(fēng)作浪，不時便決堤鬧水患，攪得周圍一帶民不聊生，直到一位高僧自南海而來將其收伏鎮(zhèn)壓在此塔下，又為原本名為袈陀寺的廟宇改名為雞鳴寺，洛城氣候這才恢復(fù)如常。

    走到袈陀山腳下，漢生并未讓馬車直接沿著大路前往山腰，而是示意馬車就此打住，三人開始沿著旁邊長長的狹窄小道階梯一路向上攀爬。

    臺階不算陡峭，只是狹窄到不容二人并肩。

    漢生一步一階拾級而上，步伐穩(wěn)健不亂，態(tài)度一絲不茍，竟透著些許虔誠意味。

    稷堯小姑娘也一步步咬著牙跟在漢生身后，始終與她隔著兩級臺階的距離，一步不差。

    潘芷云走在最后，看著漢生一步步向上的嬌小背影，忽然有些恍惚。

    那年還是名為阿稚的二八少女亦是這般，右手持一串九眼天珠一步一階向上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趨跟著少女的步伐，沿著不算陡的臺階蹣跚而上。

    也正是那年起，她篤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