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巴的一顆心好似被千萬斤的巨石碾過，難過得讓人快撐不住。

    孟景春見他這怪異舉動(dòng)，小心翼翼地問：“相爺是哪里不舒服？”

    沈英眉頭緊蹙，心中似是悶著一口氣，手終于擱回桌上，想回卻沒有回她。

    孟景春偏頭看看門外，說：“要去請張?zhí)t(yī)么？”

    沈英聲音略?。骸安槐?。”

    孟景春便抿抿唇，當(dāng)他是餓了或是太累，又遇上些不大好的事，大約是心里不舒服。她又看向門外，那株空心樹的葉子被夜風(fēng)吹得簌簌響，在這不涼不熱的安靜夜晚中倒讓人覺著分外平和。

    牛管事將熱好的飯菜重新送上來時(shí)，順道將一壺酒擺在了桌上。孟景春一愣，道：“我未說要喝酒呀。”

    牛管事不語，拿著漆盤便低頭退下。沈英伸手取過白瓷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看得孟景春愣住了。

    他不是不喝酒么？上一回不過誤飲了一口，眼神便像是要?dú)⒘怂粯?，今日這般又是做什么？

    沈英看著那杯酒走了神，似是想到了許多事，卻又無法言說，只能放在心中爛掉。這世間的酒，有些讓人醉，有些卻讓人死。即便已參透生死不過是被人輕易握在手中的牌，卻仍然不知道這杯能讓自己的死的酒何時(shí)會(huì)到來，也不知從自己手中還要送出多少杯這樣的酒。

    孟景春瞧他這樣子竟有些擔(dān)心，悄悄移開那酒壺，小聲道：“若身體不適，相爺還是吃些熱粥的好，別碰酒了……”

    沈英未抬頭，他現(xiàn)下甚至怕見到她。八歲的孟綰羅在獄中的哭聲，噩夢一般地纏了他許多年，而時(shí)隔這么久，他竟再認(rèn)不出她。

    滿心的愧疚都快要溢出來，方才在政事堂，他難過得幾乎直不起身。十一年前孟太醫(yī)的那樁案子，是他心中怎么也過不去的一個(gè)坎。年少時(shí)以為這世上總有公正清白，以為這生都能活得坦蕩赤忱，最終不過得了個(gè)“不過如此”的涼薄回應(yīng)。

    孟景春坐在對面悄悄地扒拉著碗中飯菜，瞧他將酒飲下，也不敢多問，只好繼續(xù)埋頭吃。

    待她將碗中飯食吃盡，對面的沈英連筷子也未動(dòng)，卻已是空腹喝了好幾杯酒。孟景春蹙蹙眉，心道萬一相爺喝醉了怎么辦？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一旦喝醉也不知會(huì)變成什么樣子。

    然沈英卻好端端地起了身，也未與她說話便出了門。孟景春舒了一口氣，心道還好，相爺酒量似乎也還行。然她這口氣才剛舒完，便聽得外面有什么東西摔了的聲音。

    她一懵，連忙起身跑出去，卻見沈英栽倒在花壇里竟動(dòng)也不動(dòng)。

    她忙將過去吃力地將他扶起來，伸指探了探他呼吸，還算得上平穩(wěn)，應(yīng)當(dāng)沒有事。她長這般大，還是頭一回見人喝醉了是這個(gè)模樣的。

    孟景春這般扶著他有些吃力，便想喊牛管事來幫忙。然牛管事正在后院忙著，她喊了好幾聲，卻也沒個(gè)回應(yīng)，無奈之下使盡力氣將沈英扶著站起來往臥房那邊走。沈英一半的重量悉數(shù)壓在她身上，她暗自嘀咕，這人平日里瞧著挺瘦，怎么這樣重的？

    好不容易扶他回了臥房，孟景春燈也來不及點(diǎn)，好不容易將他挪到床上，替他將鞋子襪袋脫了，已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坐在旁邊的矮墩上喘口氣，屋外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jìn)來，看起來涼涼的。

    萬籟闃寂，孟景春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英，心中有話，卻也是不知與誰講。她將矮墩往床邊挪了挪，雙手支著下巴看著沈英的睡顏。人在喝醉熟睡時(shí)，這張臉才是卸下防備與偽裝的臉？孟景春覺著這句話定是騙人的。沈英這張臉即便在睡夢中，似乎也是與平日里一個(gè)模樣，孤單福淺，拒人以千里之外，偶爾溫情時(shí)，落在她眼中，仍舊是覺得他可憐。

    比她多活八年的人生，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秘密。秘密太多的人，恐怕很難有睡得好的。孟景春想，他這樣一醉倒也好，至少今晚上能睡個(gè)好覺。

    她這般想著，竟無意識地伸了手過去，替他將束起來的頭發(fā)拆開，手往下移，猶豫了一下還是覺著替他脫了外袍比較好，不然這樣睡一晚上，早上起來指不定就感了風(fēng)寒。

    她人小手也不夠長，索性踩上矮墩，彎腰替他脫外袍。她正脫到袖子時(shí)，沈英動(dòng)了一下，她身子前傾得太厲害，一時(shí)重心不穩(wěn)，便直接栽在了他身上。

    沈英悶哼一聲，眉頭仍是緊蹙著。孟景春膝蓋磕在床沿上，一陣悶疼。她連忙支起身，蜷起腿來伸手揉了揉膝蓋，緩了會(huì)兒，便蹲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替沈英將外袍除掉，將床里側(cè)的薄被拖過來，仔仔細(xì)細(xì)替他蓋好。忙完這些，她舒一口氣，抱腿坐在床沿偏頭看了看里側(cè)睡得正沉的沈英。

    那緊蹙的眉頭看得人真是揪心，孟景春抿抿唇，伸了手過去輕放在他眉間，試圖撫平它。

    手指不知不覺地自眉心到鼻梁，又劃至他唇角，等她反應(yīng)過來竟覺得有些燙手，連忙縮回手，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孟景春抬手摸摸有些發(fā)燙的臉，看一眼地上涼涼的月光，心中這才平靜下來。

    她陡然間想起某一次夢境來，臉一下子就燒紅了。簡直要了命了，她都在肖想些什么東西？她連忙拍拍心口，打算下床，然她的腳才剛移至床沿，便有一只手搭住了她的小臂。

    孟景春心跳得飛快，即便是隔著單薄的衣料，她仍是感受到了小臂上的溫度與力量。

    她偏過頭去，卻見沈英仍是閉著眼。她試探性地輕推了推他：“相爺可是醒了？下官去伙房弄碗醒酒湯來？”

    然沈英卻毫無反應(yīng)，只是搭在她小臂上的手依舊沒有動(dòng)。

    孟景春又舒一口氣，輕輕挪開他搭在她臂上的那只手，干燥又帶著熱意的觸感讓她沒法平復(fù)自己的呼吸，她握著那只手，鬼使神差般地?cái)傞_了他的掌心。

    她不懂手相，但見那手紋生得亂七八糟，卻也猜到不是什么好命。雖是迷信了些，孟景春卻愿意相信他入朝為官十一年并不是很順心。少年時(shí)勤學(xué)有功名，一路平步青云，年紀(jì)輕輕便已是萬人之上，腹中多謀略，卻不知是不是早已違了心。

    他心中的這人世是什么模樣，孟景春很想知道。

    她有些走神，那只被她攤開的手，此時(shí)卻輕輕地握起來，將她的拇指包進(jìn)了掌心中。不是很用力，卻暖和非常，隔著皮膚順著經(jīng)絡(luò)似是能傳遞到她心里。

    孟景春被觸動(dòng)了般腦子空了一刻，屋中涼涼的月光竟讓人覺著有些冷。她眼眶有些酸脹，心中惻然，握緊了那只手蜷著身子在外側(cè)躺了下來，視線恰好能看到他的唇。

    她有些怕看到他仍是蹙著的眉，便不敢往上瞧。她這般側(cè)躺著，能感受到沈英帶著輕微酒氣的呼吸，不急不忙的，睡得似乎很是安穩(wěn)。

    孟景春如釋重負(fù)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伸了另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