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領(lǐng)朕的這份天大人情?！?/br>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臺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污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臺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nèi)的內(nèi)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蕩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臺外，陰風(fēng)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shù)的形體在臺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fā)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yè)，受封神一戰(zhàn)中的重重殺戳引發(fā)，雖被伏羲大神的神臺，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臺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構(gòu)陷忠良，使得這沖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br>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嘆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于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jīng)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了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zhuǎn)，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zhuǎn)臉看著楊戩，又恢復(fù)了原先的鎮(zhèn)定從容：“愛恨貪嗔癡五毒，根織于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shù)年，當(dāng)成消遣也好，想切實(shí)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br>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fā)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qiáng)恢復(fù)，朕也絕不會這么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rou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chuàng)者盤古，朕要守護(hù)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么，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hù)最后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yè)。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后，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fù)擔(dān)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fā)了神目中的點(diǎn)點(diǎn)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里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yuǎn)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臺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xiàn)，當(dāng)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了然與胸了么？

玉帝細(xì)看著他的神情，喟然嘆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qū)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昶球?qū)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zhuǎn)時空，強(qiáng)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jī)。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jī)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jī)會，可容人后悔補(bǔ)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yàn)樗脑熘鳎]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余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xiàng)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匯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jìn)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shí)?？拷擞竦凼栈氐氖种福瑓s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斑@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庇竦鄣穆曇艋腥鐕@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于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br>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qiáng)橫的強(qiáng)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后，塵封的故紙堆里，還會有關(guān)于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yán)，緩慢退出封神臺外。而臺外，陰風(fēng)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于令神臺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xù)堅持的動力。

※※※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臺中漫去，與臺中涌出的怨氣互為呼應(yīng)。一時間陰風(fēng)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shù)年的血食，只知饑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nèi)的赤絲，在封神臺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游走在周身血rou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臺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的生機(jī)，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臺上的陰霾怨風(fēng)，就如那三年里，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臺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shù)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臺，那里的一切都和他無關(guān)了，之所以還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只因?yàn)樗闷妗Ｗ鳛樘斓亻g的至尊，七情六欲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diào)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yùn)呢？

封神臺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zhuǎn)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臺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銹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臺的底座，本就是無數(shù)尸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么力量能夠讓它們復(fù)蘇，而如今，它們已經(jīng)嗅到了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