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撿一把老年頭的黃花梨木椅子一坐下，便有小廝遞上今年新進(jìn)貢的雨后龍井。

沈寒山素性古怪是出了名兒的，權(quán)毅反倒不奇怪怎么他還敢來了，只略恭維幾句名流圣手云云，才問義陽公主病況到底如何。

“公主乃是心肝火盛，所以神志不寧，失眠多夢，驚狂煩躁。”沈寒山懶懶打了個呵欠，連筆都懶得落，“吳議，給公主開個安神補(bǔ)心湯?！?/br>
權(quán)毅見他一臉輕松之色，也只當(dāng)公主病情頗輕，卻不意沈寒山話鋒一轉(zhuǎn)，又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駙馬爺，安神補(bǔ)心湯可以治療她的癥狀，卻不能根治她的心病。”

他茶也不喝，座也不落了，從椅子上站起來，抬手隔著一層衣衫戳了戳權(quán)毅的心口。

“心病還須心藥醫(yī)，你要想得到一顆糊涂的心，就用一顆糊涂的心去換，你要想得到一顆清明的心，也要用清明的心去換?！?/br>
初夏的陽光灑落在青石板鋪平的前廳里，散成一地碎金，沈寒山一抬腳，一雙烏黑的翹頭履從滿地陽光上碾過，只留下長長一道影子。

“這……”權(quán)毅心里明白沈寒山的意思，心下正有三分猶豫，面前突然纏上個剛及胸口的半大孩子，神色嚴(yán)肅地望著他，眼中仿佛含了兩個小銅秤，正掂量著他心頭的盤算。

他驟然被嚇一大跳，倒是吳議奮筆疾書地寫方子，頭也不抬：“他是鄱陽郡王的小世子，也就是你的親侄兒?！?/br>
權(quán)毅忙含笑從囊中摸出兩朵小金花，塞在李璟手頭，算是他這個做姑父的一點(diǎn)見面禮。

李璟卻把這哄孩子的小玩意塞了回去，他雖然在袁州這樣的鄉(xiāng)野之地廝混了好幾年，到底也在宮里開過了眼界，不是輕易能哄過去的了。

“姑父要用什么心去換姑母的心？”

權(quán)毅笑容登時凝滯在臉上，他的一顆心早就分成了八瓣，一瓣留給自己，剩下七瓣分送給了不同的佳人，連這幾位他都還沒來得及一一安頓好，哪里還拼得出完整的一顆心來給一個年華老去的義陽公主？

僵硬的氣氛只持續(xù)了片刻，便像夏日里冰盞里的冰塊似的融化開去，權(quán)毅換上一副莊嚴(yán)鄭重的臉色：“自然是竭盡我所能，救治我的妻子。”

“你要記住你說的話，姑父。”李璟小手攥成拳頭，不深不淺的閱歷還不足以使他分辨出這話里的真假虛實，只能選擇暫且相信他。

“行了。”吳議卻是看得真真切切的一個人，知道權(quán)毅不過逢場作戲，哪里來的真心實意，只撂下一張沈寒山囑咐的安神補(bǔ)心湯的方子，便攜了李璟的手，悠悠然回到沈寒山的小院之中。

——

如此相安無事又是十?dāng)?shù)日過去，義陽公主自用了沈寒山所囑的安神補(bǔ)心湯，倒也不再鬧事，恢復(fù)了神志。

她就像個木頭里雕出來的人，在肝火中狠狠燒了一把，只留下一些死掉的灰燼和破碎不堪的殘軀。盈盈一雙明眸已經(jīng)燒得干透了，剩下一對魚眼似的死目，任憑權(quán)毅在外胡吃?；?，她看不入眼，更看不進(jìn)心里。

左不過是換了個冷宮待著，權(quán)家上下待她倒比宮人客氣幾分，其實是怕她瘋癲又發(fā)，所以人人都躲避開去，生怕惹上這個大麻煩。

而宣城公主畢竟年輕貌美，自陰暗之地走了出來，重新回到暖洋洋的陽光底下，整個人便似破冰而出般得了精神氣，反而和王遂古倒成了舉案齊眉的一對好夫妻。

二位公主同父同母更如同一條命，從來都是被人一道提起的，而今卻命格卻截然不同了，不由使人長吁一聲命運(yùn)無常，本來同一條死胡同上的兩個人被李弘拉了出來，又走上了全然相反的兩條路。

這些流言蜚語隨著秋風(fēng)落葉一齊飛舞在整個長安的大街小巷，就連李璟也略有耳聞，一面欣喜宣城公主得遇淑人，一面又氣憤權(quán)毅不守承諾，還沒來得及去權(quán)家和這位駙馬爺算賬，就被吳議揪著后脖頸丟進(jìn)屋里。

沈寒山亦盤腿曲坐在衾榻上，高弓的眉宇下是一雙深沉的眼睛，眼珠在李璟身上掃視片刻，像要把掂量掂量，拿出去論斤稱兩地賣了。

李璟嚇得往吳議背后一躲，卻被揪著衣服推了出去。

“是你告訴太平公主百合酸棗湯的方子？”先開口的是吳議，他自覺已經(jīng)算是李璟的師父，出了事情，少不得要問責(zé)。

李璟心頭一驚，不知他們從何知道這個秘密，更不知道發(fā)什么了什么大事，但在吳議面前也不敢隱瞞，把當(dāng)日的事情倒豆子一般一一道來。

最后，才咬著嘴唇，可憐巴巴地望著吳議：我做錯了么？

沈寒山揉了揉酸痛的額角，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

倒是吳議眼光一沉，冷冷吐出兩個字。

“跪下?！?/br>
第52章沉重教訓(xùn)

“跪下。”

這句話，太平曾從她的父親、母親、兄長乃至于自己口中聽到過無數(shù)次。

只要他們說出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那些或者慌張,或者從容的身影就會曲下一雙腿，用自己的雙膝代替腳尖,用華麗的衣衫代替鞋子，彎下腰肢或者背脊挺直，來完成這個可以有很多種意味的動作。

太平見過很多人跪過,但自己鮮少有下跪的時候。

就連在太常寺中祭拜祖先的英靈之時,也是預(yù)先有人拿編織細(xì)密的棕草墊子蓋一層柔軟的刺繡錦帛墊在雙腿底下，以防她嬌嫩的雙膝叫青青的石板硌出痕跡。

但是現(xiàn)在,她的母親，全天下唯一比她權(quán)位更高的女人,正噙著早春寒風(fēng)般冷冷的笑意,輕聲吐出這兩個本來絕不會出現(xiàn)在母女對話間的字眼。

夏日和煦的晚風(fēng)從小公主纖長的睫毛上掠過，在雋秀的眼尾擦出些微熱汗。這點(diǎn)汗水有些阻礙了她的視線,讓她沒能看清楚母親眼中的嚴(yán)肅和沉重。

“母親，您說什么呀？”她搖著武后的手，不解地撒嬌。

“我讓你跪下?！?/br>
武后捉著她的手緩緩地褪下去，母女腕上成對雕琢的白玉鐲子磕出清脆一聲響，像一記不輕也不重的耳光,讓年幼無知的公主臉上一紅。

她偷偷抬眼仔細(xì)打量著母親的神色,終于發(fā)現(xiàn)這勾起的唇角里凜冽怒意,忙提了裙角仔細(xì)地蓋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雙腿彎了下去。

武后耐心地等她完成這些小動作：“知道我為什么要讓你跪下嗎？”

太平左右一尋思,她既沒有偷偷溜出宮，也沒有在太醫(yī)署搗蛋，更沒有偷吃御膳房的果子，到底哪里惹母親生氣了呢？

見她猶神在在不知情的樣子，武后也只是緩緩一笑，目光微沉，朝后一喚：“韋禾，你出來說?！?/br>
韋禾自武后身后一面碩大的錦繡屏風(fēng)后面緩緩踱出，一枚小巧的下巴低到鎖窩里，恨不得把腦袋都垂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