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走去，易闕遞給他一方粗糙的麻布蓋住口鼻，軍營中一切從簡，也就顧不得什么體面了。

最開始染病的叫做董三兒，瞧著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jì)，黃干臉面，瘦得像根油條。整個人病懨懨地掖在被子里，活似大樹底下得不到陽光滋養(yǎng)的那種雜木苗子。

“三貓兒，今天好些了嗎？”易闕一手掩住口鼻，另一手垂下去摸他的脈搏，修長的雙指在竹竿似的一截手腕上切脈片刻，微不可覺地?fù)u了搖頭。

那三貓兒倒真成了一只干巴巴的病貓，唯有一雙眼珠子還亮晶晶的，像河里閃閃發(fā)光的石子兒。

“好了，有易先生這樣的神醫(yī)在，我怎么呢不好呢……咳咳?！?/br>
三貓兒扯著嗓子痛苦地咳嗽兩聲，才訕訕地抬手擦了擦自己臉頰上的唾沫星子，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掀著眼皮瞧著易闕。

易闕寬慰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br>
旋即朝吳議道：“有什么要問的，你就直接問他吧，這小子機靈著呢?！?/br>
三貓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機靈當(dāng)不上，話還是能講兩句的?！?/br>
吳議不先問話，反彎下腰去，翻開他的下眼瞼一瞧，只見蒼白的粘膜上零星沾著幾根血絲，心中已經(jīng)知道不妙，再用手背略測了測他額頭的溫度，果然是一陣灼熱的低燒。

沒有先進的現(xiàn)代檢查，他只能用一些經(jīng)驗性的查體技術(shù)，中重度貧血，低熱消瘦，病到這個程度，恐怕已經(jīng)不是百合固金湯或者月華丸可以救回來的。

但面上仍舊是不露一絲憂慮，只對三貓兒微微一笑：“你生病之前，有沒有特別接觸過新羅的人？”

三貓兒點點頭：“因我會講幾句朝鮮語，所以以前我負(fù)責(zé)給新羅的戰(zhàn)俘送飯的，偶爾也搭兩句話。”

吳議和易闕對視一眼，彼此心中的疑惑都漸漸浮出水面。

“那些新羅戰(zhàn)俘現(xiàn)在怎么樣了？”吳議又問。

這回答話的卻是易闕：“都死了?！?/br>
“死了？”吳議不禁心中一陣大駭，按照李謹(jǐn)行小心謹(jǐn)慎的行事，斷不會隨意做出殺俘之事。

除非……

“他們?nèi)慷家嘧员M了?！币钻I冷冷一笑，環(huán)顧著一周痛苦呻吟的將士們，眼中仿佛能沁出血來，“李將軍還感嘆他們忠烈，特地棺槨葬之?！?/br>
棺槨葬之？吳議心頭一跳，仿佛事情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眳亲h朝門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出去商量。

易闕這才松開擱在三貓手腕上的手，卻被三貓反手輕輕拉住了。

“三貓兒，你要有什么話等我忙完了，我再來聽?！币钻I知道這人是留不住了，因此也不忍心再對他疾言厲色。

“哪有什么話……咳咳……”三貓兒咳得唾沫眼淚一起飛出來，也顧不得擦了，就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易闕冷峻的面容，臉上頗有哀求之色。

“我家中還有一個老娘，就在蜀中青蓮，她老人家孤寡一個，無依無靠的，我這一走，她也沒個人贍養(yǎng)……”

“我沒有功夫去贍養(yǎng)你的老娘?！币钻I刻意冷下語氣，“等仗打完了，自然有封賞恩賜，夠你去給她養(yǎng)老。”

三貓兒嘿嘿一笑，眼睛里霧蒙蒙的，像要落雨的天。

“我不辛苦您！我就是想讓您幫我寫封信，告訴她，鋪蓋底下藏了幾塊銀子，讓她將就用這點……我，你就說我還在外頭打仗吧?！?/br>
吳議聽得心頭一陣沉重，所謂生老病死，對于這個時代的人的而言，生病是一種比衰老更靠近死亡的事情。

而他們這些做大夫的，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了。

正在心底微微嘆氣，已被一雙冷冰冰的手拉著，踉蹌地走出帳門。

吳議不禁苦笑：“你也知道他是留不住的，最后一點愿望，能幫就幫了吧。”

易闕賭氣似的一扭頭，側(cè)過臉去：“現(xiàn)在不說這些，調(diào)查出事情的始末才是最重要的?！?/br>
吳議也懶得拆掉他臉上那道看似冷酷無情的面具，迎著徐徐拂來的夏風(fēng)，聲音平穩(wěn)如常：“開棺驗尸?！?/br>
“開棺驗尸？”

正在易闕震驚不已的時候，遠(yuǎn)處已經(jīng)匆匆跑來個身姿修長的少年，靠近了仔細(xì)一瞧，不是李璟卻又是誰？

易闕不禁腹誹一句，你這個小郡王爺不老老實實在軍帳里面歇著，跑來這里湊什么熱鬧？

李璟直接無視面露不屑的易闕，從懷中摸出一對手樣大小的錦緞，交給吳議的手里。

易闕禁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那錦套子形狀正好與人五指相對，縫得密密實實，套在吳議手上，尺寸一分不長，一分不短。

“這叫手套[1]?！眳亲h見他看得怔忪，也就隨口解釋道，“傳尸之所以名為傳尸，就是因為尸體亦有很強的傳染性，咱們還是防護點的好?！?/br>
不過他早晨交代李璟的時候，也沒有料到他能做得這么好，本來想不過有個能套在手上遮住的東西也就罷了，瞧著手上這雙手套的料子，多半是從李璟自個兒帶來的衣服上裁出來的。

用料也就罷了，最難得是和他手貼合得剛好，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知道他手掌的尺寸的。

想想李璟這個少年脾氣的人對著針眼細(xì)細(xì)密縫的樣子，吳議也不禁掛上兩分笑容，這活計可算是磨光了他的耐心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昨夜某個遐想連篇的少年貼在他身上，全然無法好好安睡，早早就被一個旖旎的春夢驚醒，接著便悄悄地從被窩里牽出吳議這雙在無數(shù)人手腕上走過的手，用自己的手指，一點一點丈量著他的每一根指節(jié)……

這些事情，李璟藏進夢里，也藏進心里，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師父，是自己在大明宮中唯一的依戀，是全天下最干凈不可侵犯的人，怎能容他如此造次。

師徒間一個眼神被夏風(fēng)拂得錯開，都漏過了彼此心中那些欲語未訴的話。

倒是易闕輕咳兩句，提醒這師徒兩個，有什么話關(guān)起屋子慢慢說，別耽誤了他的正事。

李璟這才又掏出一雙大大的手套，遞給易闕：“不知道易先生手掌尺寸，易先生就將就用著吧?！?/br>
他突然換上一副謙卑有禮的態(tài)度，易闕反倒不好意思再陰著臉色了，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br>
又問吳議：“其實你早就料到了三貓兒的話，所以提前吩咐了他去做手套？”

“只要推算出三貓兒染病的時候，就不難猜出最初傳染的源頭在哪里了。”吳議摘下剛才試帶的手套，撫平了笑意，正色道，“事態(tài)緊急，請師兄快請示李將軍吧。”

第74章開棺驗尸

當(dāng)李謹(jǐn)行聽到“開棺驗尸”這四個字的時候,并沒有像易闕那樣迅速地接受這個想法。

對于一個統(tǒng)帥四萬唐軍的將領(lǐng)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