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番外李唐的末路(四)
然而神仙煉制的丹藥也無法挽回李治那漸漸頹敗的健康,他被數(shù)年來的爭斗、繁忙、疲倦所蛀空的心似乎再也不能迸發(fā)出一滴充滿活力的血液,他的生命仿佛就在一夜之中凋敝得草木不生,滑過眼前的,唯有半個世紀的塵世云煙和數(shù)不盡的遺憾與悔恨。他木僵的眼珠子一轉(zhuǎn),望向遙不可及的長安,眸光回溯,仿佛又瞧見了自己祖父英武的身子,和父親深沉的面容。雖然比不上高祖的開天辟地,太宗的文治武功,但朕也不算一個昏聵的庸君,不至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吧?“朕前幾日大赦天下,百姓都還高興吧?”他問。天后道:“百姓都很高興,正要到新春了,舉國上下都在準備著好好地過春節(jié)呢,他們都很感激陛下的德行。”是了,即便是一代君王的隕落,即便是一個時代的寂滅,原來也都改變不了什么。百姓依舊會過他們樸素而平淡的生活,而時間依然會像不腐的流水一般一去不回頭。“那就好?!彼麗澣坏?“但愿上蒼還能再給朕一兩個月的時間,讓朕能歸得故鄉(xiāng)?!?/br>然而他最后的希冀還是破滅了。弘道元年十二月初四,天皇李治駕崩于東都洛陽貞觀殿。留下的,只有一份——“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后進止?!?/br>他賦予了天后最后的至高無上的榮耀,也企圖用著一紙詔書將她束縛在一個輔弼的、忠良的太后的位置上,他太清楚妻子和兒子之間懸殊的實力差距了,唯有這個以退為進的辦法,才可以扼住天后那顆充滿了欲望的心。能成功嗎?他不知道,后來的事情,就讓后來的人來煩憂吧,他已經(jīng)在疾病和喪失親人的痛苦中被折磨了數(shù)十年,如今終于可以放下手中搖搖欲墜的朱筆,為自己的人生劃下一個殷紅的句點。十二月十一日,在李治頭七的日子,太子李哲終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大唐開國以來的第四位君王。而他的妻子韋香,也一躍成為一國之后,母儀天下。韋香輕輕撫摸著身上華貴的袆衣,望著銅鏡之中雍容華貴的婦人,感覺熟悉而又陌生,她終于沒有辜負母親的希望,成了全天下女子最欽羨的人,從此之后,再無人敢輕看她,薄待她,她的家族因為她而成為貴族,而她的嫡母也得跪在她面前向她請安。“我已經(jīng)下旨封你的父親韋玄貞為豫州刺史?!崩钫艿纳碛俺霈F(xiàn)在銅鏡中,冕服華貴,容貌英武,已頗有一國之君的風(fēng)范。韋香轉(zhuǎn)過身來,替他正了正衣襟,低聲提醒道:“您已經(jīng)是圣上了,您應(yīng)該自稱‘朕’?!?/br>“咱們私底下,計較這些做什么?!崩钫苄Φ?,“還有你母家里的韋弘敏,我已經(jīng)將他任命為太府卿,希望他能不辜負我的期望?!?/br>韋香不由含笑道:“殿下想要培植自己的臣子,他們決計不會使您失望的?!?/br>“如今宰相之中唯裴炎一人獨攬大權(quán),而他又是母親的心腹,一定會事事與我針鋒相對?!崩钫艿溃捌鋵?,我已經(jīng)提出,讓你的父親入相?!?/br>“入相?”韋香不由神色一震,從一個小小的正九品下參軍提拔道從三品的刺史,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榮耀了,再讓父親入相,勢必會遭到裴炎的反對……勸諫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已有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來報:“裴炎裴公請見皇上,正在殿外等著呢?!?/br>李哲冷笑一聲:“宣。”韋香忍不住叮囑一句:“陛下切不可與之發(fā)生爭端,他畢竟……”“他始終是我的臣子!”李哲不耐煩地打斷她,“他應(yīng)該懂得自己的分寸和禮數(shù),而不是輪到他對我指手畫腳,說三道四。”韋香無可奈何地看他一眼,終歸只能牽著繁重華麗的禮服退出殿外。迎面便撞上滿臉冷肅的裴炎。“裴公辛苦了?!彼断禄屎蟾吒咴谏系那f嚴,朝裴炎湛然一笑,希望能化解君臣之間隱隱燃動的戰(zhàn)火。裴炎只是微一頷首,手指撫過長須,甚至沒有和她這個皇后見禮,就大闊步邁入殿中。殿中,李哲橫眉冷對,正嚴陣以待。裴炎笑了。這位年輕的帝王還在因為他反駁韋玄貞入相的事情而生氣,這在他看來實在是太可笑了,就像一個孩子得不得心愛的玩具,就要和大人置氣似的——這只能說明真正的權(quán)威還掌握在自己這個大人的手里,而皇位上的年輕人不過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小兒罷了。裴炎的笑意惹怒了李哲,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之情:“裴公今日覲見,又是為了朕要封韋公為為侍中之事吧?朕告訴你,朕心意已決,你就不必再多說了?!?/br>“那么臣也有一言,此事已經(jīng)被門下省反駁,您的旨意并不能算數(shù)?!迸嵫撞恍觳痪彽?。“門下???”李哲冷哼一聲,眼神似一把銳利的刀,恨不能將眼前這個笑意從容的男人一剖為二,“就算把我整個天下送給韋公又如何?何況一個門下?。 ?/br>裴炎的神色終于一動:“您果真是這么想的?”話一出口,李哲便自悔失言,然而在裴炎的面前,他并不愿意露出軟弱的一面。“是,又如何?”裴炎又笑了。他不置一詞,帶著淡薄的笑意,緩緩?fù)顺隽说钔猓骸澳敲?,臣告退。?/br>韋香在殿外徘徊片刻,便瞧見裴炎帶著淡淡的笑意走出殿外,心中頓時如踏破薄冰,從腳往上掠過一絲絲森寒的涼意。嗣圣元年二月六日,才過了龍?zhí)ь^幾日,天空仿若一塊厚厚的冰,深藍的穹光下折出絢爛的霞光,浸染著整座洛陽行宮。乾元殿中,一場特殊的朝會正在進行——逢單上朝,是高宗時候留下來的傳統(tǒng),而今天,顯然是為了緊急的事態(tài),才特意召集大臣,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舉行朝會。韋香還不能像天后一般垂簾聽政,只能透過心腹的小太監(jiān)打探朝中的情況。小太監(jiān)就像湖中點過的蜻蜓一般,一只接著一只銜來幾分朝會的消息。“不好了,娘娘,裴炎和劉煒之領(lǐng)著禁軍殺進來了,看樣子,是要逼位?。 ?/br>“荒謬!”韋香不由一拍桌子,掌心劃過一陣鈍痛,“陛下是天命之子,豈容他們?nèi)绱朔潘?!?/br>“回娘娘,好像是太后下旨……下旨要廢除陛下了?!?/br>韋香幾乎一怔,心中那股不安的漣漪接著擴大開來,趕緊催著小太監(jiān)再去打探:“快,快去瞧瞧,這都是為什么!”那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一路奔逃般去了,緊接著便有數(shù)名禁軍魚貫而入,領(lǐng)頭的,就是禁軍將軍程務(wù)挺。韋香五指收攏,面上猶自鎮(zhèn)定:“程將軍,這是要逼宮了?”程務(wù)挺揮退了身后的禁軍,笑道:“不,娘娘,我只是奉太后之命,請您移駕出去,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中宮之尊,自然也不能忝居此處?!?/br>“胡說,本宮乃是大唐的皇后,你們竟敢如此造次!”“陛下……不,廬陵王已經(jīng)被太后廢除,您現(xiàn)在是廬陵王妃。”程務(wù)挺依舊掛著笑容,做了個請的手勢,手中鋼刀閃過一絲精光,隱隱帶著脅迫之意。韋香重重一擺長袖,反而鎮(zhèn)定下來:“陛下沒有過錯,憑什么要廢黜他?”程務(wù)挺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那野獸一般灰暗而狡黠的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他都要把天下給您的父親了,這還不算過錯嗎?”韋香頓時如踏空一步,整個人沉墜下來,椅木堅硬地支撐著她的身體,才使她勉強維持著一個貴婦人的儀態(tài)。“太后已經(jīng)下旨,廢圣上為廬陵王,立豫王為皇帝,所以,您還是請吧?!?/br>就這樣……結(jié)束了?韋香不甘心,她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年,終于除去了太子李賢,替自己的夫君贏來帝王的寶座,卻只待了短短一個月,就因為一句話,全盤算計,都成了虛妄?五指狠狠磕進掌心,戳出十個血紅的窟窿,每一個都似她的心,汩汩地淌著血。程務(wù)挺見她屹然不動,朝下面使了個眼色,像搬動一尊大佛似的,將人生拉硬拽地扯出了殿外。直到數(shù)年之后,他還記得,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呼號——“你們等著,本宮一定會回來的,你們都給本宮記著!”白日做夢,他在心頭哂笑一聲。如今誰都能看出來,天下已經(jīng)是武氏的天下,新皇李旦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真正的天下之主是紫宸殿那薄紗之后尊貴的女主人,她已經(jīng)掀開了面前的簾子,帶著端莊而果毅的笑容,走到了天下的面前。從此之后,攪動風(fēng)云,撥弄乾坤,睥睨天下,無人敢阻。這天下,已經(jīng)不再姓李。哪怕是一個曾經(jīng)開疆擴土,雄霸一方的王朝,也終于會迎來它的落幕,哪怕是幾代明君,賢臣輩出的時代,也終歸到了宿命的盡頭。李唐,從這一刻開始,已經(jīng)走向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