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瑞斯覺得其中有點兒什么。表面上他退卻了，卻認為自己失掉信仰這個棋子還是很合算的，因為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跡。

這個學期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接觸到一個更敏感的問題。他們兩個人正在上學監(jiān)的翻譯課，有個學生小聲把希臘文口譯成英文?？滴掷瓜壬鷧s用低沉平穩(wěn)的聲調(diào)說：“省略。這一段涉及希臘人那難以啟齒的罪惡。（譯注：指同性愛。）”德拉姆事后說，此人虛偽，應予開除教職。

莫瑞斯笑了。

“我認為這正是純粹的學術(shù)研究的核心問題。希臘人，也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希臘人都有那樣一種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會的主流?！?/br>
“是這樣的嗎？”

“你讀過（譯注：是古希臘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前427一前347）的作品，用對話形式寫理想的愛與絕對的美。）嗎？”

莫瑞斯沒讀過。他不曾補充說，自己倒是探索過馬提雅爾。

“書里面都是這方面內(nèi)容——當然不宜給孩子看，可你應該讀。這次的假期里就讀吧。”

當時沒再說下去，然而從此他有權(quán)談另一個問題了，而那個話題是他跟任何人之間都從未涉及過的。他不曾想過竟能談這種事。當?shù)吕吩陉柟庹找碌脑鹤永镎劶按耸聲r，他接觸到了一股自由的氣息。

莫瑞斯回家后，總是念叨德拉姆，直到全家人都把他有個朋友的事銘刻在心中。艾達想象著他或許是一位德拉姆小姐的哥哥，不過，她記得那位小姐是獨生女?；魻柼珓t把德拉姆和一位姓坎伯蘭（譯注：德拉姆是英格蘭東北部一郡。坎伯蘭是英格蘭西北部一郡。）的大學教師混淆起來了。莫瑞斯深受傷害。受傷害的強烈感情激起了另一種感情。心靈深處，他對家中的女眷感到不快。迄今他和她們的關(guān)系雖然平凡卻是穩(wěn)定的。但是無論誰竟然把對他來說比全世界還重要的友人的姓名搞錯，在他看來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一切東西的主要內(nèi)容都被家庭生活抽掉了。

他的無神論也遭到同樣的下場。任何人都沒像他所料想的那樣把他的話當真。憑借年輕人的任性，他將母親拉到一邊，說他今后也尊重母親和meimei們的宗教偏見，然而他本人的良心再也不容許他進教堂了。她說，這真是天大的不幸。

“最親愛的mama，我知道這會讓您心煩意亂。我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您說服不了我。”

“你那可憐的爸爸一向是進教堂的?！?/br>
“我不是我爸爸?！?/br>
“莫瑞，莫瑞，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br>
“喏，哥哥確實不是爸爸，”吉蒂照例出言不遜，“一點兒不假。mama，您過來吧。”

“吉蒂，親愛的，你呀，”霍爾太太大聲說。她感到應該對兒子的言論表示不以為然，卻又不愿意跟他攤牌?！拔覀冊谡勔粋€深奧的問題。而且你也完全錯了，因為莫瑞斯簡直就像是他爸爸，巴里大夫這么說過?！?/br>
“喏，巴里大夫本人也不進教堂呀?！蹦鹚拐f。這一家人說話一向是東拉西扯，他也受了影響。

“他是一位無比聰明的紳士?！被魻柼珨蒯斀罔F地說，“巴里太太也一樣?！?/br>
母親的口誤使艾達和吉蒂笑得前仰后合。一想到巴里太太居然成了一位紳士，她們就笑個不停，莫瑞斯的無神論被拋到腦后了。在星期日，復活節(jié)這一天，他沒有領(lǐng)圣餐。他原以為會像德拉姆那樣會引起一番爭吵，然而任何人都沒有理會，因為在郊外，人們對基督教已經(jīng)不再重視了。這令他反感透了，他用新的眼光看待社會。世人道貌岸然，看上去能體貼旁人的感情，難道骨子里竟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嗎？

他經(jīng)常給德拉姆寫信——一封封長信，試圖細膩地表達感情的蔭翳。德拉姆把這看得無足輕重，而且坦誠相告。德拉姆的回信也一樣冗長。莫瑞斯總是隨身攜帶著它們，每次換衣服就把它們移到另一件衣服的兜里。睡覺時，甚至用別針別在睡衣上。半夜里醒來，他撫摸它們，留心觀察著在街燈映照下的天花板上的投影，并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曾經(jīng)多么害怕過。

還發(fā)生了一件關(guān)于格拉迪斯·奧爾科特小姐的事情。

奧爾科特小姐是他們家不常來往的客人中的一個。在一家水療旅館里，她曾對霍爾太太和艾達照顧得無微不至，因此應邀而來。她是個嫵媚的姑娘，至少女人們都這么說。男客們則對這家的兒子說，他是個幸運兒。他笑了，他們笑了。起初，莫瑞斯沒把她看在眼里、自此對她獻起殷勤來了。

莫瑞斯本人沒有意識到，他已成為一個英俊的青年。大量的體育鍛煉使得他不再那么笨手笨腳了。身體很重，但動作敏捷，面部好像也隨著變得線條優(yōu)美?；魻柼堰@歸功于他嘴唇上面那一簇小胡子?！澳鹚沟男『涌梢栽炀退！彼@句評語比她所意識到的要深刻。那一小道黑線確實使他臉上的表情富于魅力，從而他微笑的時候牙齒就很顯眼了。莫瑞斯還很會穿衣服，在德拉姆的勸告下，即使在星期天他也一直穿法蘭絨長褲。

他朝著奧爾科特小姐微笑——好像應該這么做，她以笑臉相迎。他用體力為她效勞，讓她坐在他那輛簇新的摩托車挎斗里，帶她出去兜風。他伸開四肢，躺在她腳下。他發(fā)現(xiàn)她抽煙.就說服她跟他一起留在飯廳里。只剩他們兩個人后，他要她凝視他的眼睛。藍色水霧顫動著，一縷一縷的，融化成一堵堵墻壁，莫瑞斯也隨著浮想聯(lián)翩。新鮮空氣從一扇打開的窗戶飄進來，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他看出她是滿意的。他的母親、meimei們以及仆人們，也被激起極大的好奇心。他打定主意繼續(xù)做下去。

緊接著就失敗了。莫瑞斯恭維她說，她的一頭秀發(fā)非常好等等。她試圖制止他，然而他不敏感，不知道自己惹惱了她。他在書中讀到過，女孩總是假裝制止那些向她們說奉承話的男人。他纏住她。最后一天，她托辭不肯坐進他那輛摩托車的挎斗.，于是他扮演了盛氣凌人的大男子漢角色。奧爾科特小姐是來做客的，只好跟著他去兜風。他把她帶到他認為富于浪漫色彩的風景區(qū)，用雙手攥住她那兩只小小的手。

奧爾科特小姐并不反對自己的手被攥住。別的男人也這么做過，只要莫瑞斯懂得該怎樣做，她是不會感到不滿的。但是她覺得有些不正常，他的觸摸使她反感，那種感覺像是來自于尸體的。她跳起來喊道：“霍爾先生，別這么愚蠢。我的意思是說，別這么傻。我不是為了讓你做出更傻的事才這么說的?！?/br>
“奧爾科特小姐——格拉迪斯——我寧肯死掉，也不愿意得罪你——”小伙子低聲吼叫，他打算繼續(xù)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