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汗味的舊內(nèi)衣，將白色麻布長裙換作棗紅燈芯絨襯衫與白色長褲。被醫(yī)生剪得參差不齊的短發(fā)還有些微濕，脖子往上一寸頭發(fā)都剃掉了，在襯衫外頭空出涼涼的一大截?，旣惻c莉莉在樓下與霍格太太聊得出神，還沒注意她已經(jīng)溜之大吉。

    她很輕松的下了樓。謝擇益的車停在前花園外，她甩了甩濕漉漉的短發(fā)，低頭鉆進車里。

    車開動了，她朝著紅十字醫(yī)院潔白的大樓飛快的揮手。

    謝擇益也笑了，“這么早作別，晚上還不是得回來。”

    她打開車窗，風(fēng)從窗戶縫灌進來；她將雙手插進頭發(fā)里面輕輕哼著不知哪里來的調(diào)調(diào)。從前她也沒有那頭累贅的長發(fā)，一覺醒來洗干凈頭發(fā)，擦一擦，趕著上課前最后一班電車到學(xué)校里時，頭發(fā)也給乘車沿途時的風(fēng)吹干了；遇上冬天下大雪時，到了實驗室，已經(jīng)是滿頭冰墜子，給室內(nèi)暖氣一烘，沒一陣便干透了。她時常有點不為人知、無法傳達給人的小快樂，卻不知怎么的總覺得謝擇益能懂；即便不能懂，大約已經(jīng)打從心底接受了她是個神經(jīng)病的設(shè)定……

    開往張家浜路上，因為舊時各國道路時沒規(guī)劃過城市排水系統(tǒng)，遇上下雨便時不時便會有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坑集在路邊。門牌是英文字母的商鋪大多都關(guān)著門，街邊玻璃櫥窗上都貼著大大小小的抗議招紙，但離街邊太遠，有些看不仔細。她拉開車窗想探出去看一眼，剛一動作，巷子里兀地沖出兩三個學(xué)生，嚇得楚望也一聲驚呼。幸得謝擇益剎車及時，右手控著□□，左手仍不忘伸手將她額頭護住，免她一頭撞前窗玻璃上。

    幾個學(xué)生一邊一驚一乍跑過去，跑出去幾米遠，一個學(xué)生回頭來道過歉以后，又往車窗上扔了一張招紙。兩人往前看，并不寬敞的沿河街道上全是熙熙攘攘的學(xué)生。眼見車開不過去了，兩人一道下車來，將車停路邊雜貨鋪前，沿河走過去。

    楚望看了眼手里那張抗議招紙，上頭寫著——

    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

    然而帝國主義自強迫開埠以來，上海租界上的中國人，吞聲忍氣地蜷伏于帝國主義的壓迫之下，比奴隸還不如！

    我們?nèi)虩o可忍了！我們已經(jīng)已經(jīng)預(yù)備犧牲一切，冒犯各種困難與危險，為全中國反抗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作前驅(qū)！

    廢除不平等條約！

    收回租借地，取消領(lǐng)事審判權(quán)！

    讓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我們希望全上海的中國人聯(lián)合起來！

    我們希望全中國被壓迫的四萬萬同胞聞風(fēng)起來！

    ……

    看完以后，她將抗議招紙折好裝進襯衫衣袋里，與謝擇益一路沉默著前行。若是往常，她仍覺得他與她是沒多大區(qū)別的同類；也只在這一瞬，她才突然意識到，他也是周圍學(xué)生們的抗議對象之一，若非今天他沒穿軍裝，否則一準連帶她一道成為泄憤對象；可脫了軍裝，他也就與旁人沒什么區(qū)別。

    能在租界里有一席之地人人都是衣冠楚楚，從穿著而言，一眼便可知誰是侵略者，誰是資本家，誰是二等公民，歧視與壓迫隨處可見，是有形的。在往常是動輒毆打黃包車夫的巡官，是蘇州河里的無名尸骨；在今天，所有受歧視與壓迫的憤怒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出來，便是學(xué)生手中的怒吼與被這民族動蕩嚇到不敢開門的外國商鋪，都是有形的。她無端的為這歧視與憤怒的有形而動容——不像一百年以后，存在于小組作業(yè)與共事關(guān)系中無形的歧視，讓人找不到，摸不透，無從發(fā)泄。也因此，好幾次她都沖著□□人群遠遠揮舞拳頭，嘴里嘀咕道“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日本資本家遷廠回國！”

    謝擇益看她時不時發(fā)一陣瘋，只跟在身旁微笑。因為戒嚴，一趟電車停在河邊，夕陽里頭兩條冰冷而亮晶晶的軌道與河水并排伸向遠處，這個城市繁華與貧困交匯的邊緣。車大約停得太久，開電車的師傅打起了盹，車廂里的人卻是夠安靜。頭等車廂里西裝革履的商人們讀著報或是做著數(shù)獨題，二等車廂里鄰座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互相搭訕起來；突然里頭有個人紅頭發(fā)的商人注意到謝擇益，在兩人走近時輕聲喊道：“謝先生？哦真的是你。聽說碼頭、閘北與寶山路都鬧得很厲害，我以為工部局全都出動了。”

    一等車廂陸陸續(xù)續(xù)有人望出來。

    謝擇益微笑道，“洛克霍德先生下午好。聽說商鋪關(guān)門，趁散步出來，正好陪同女士買西點?！?/br>
    “聽說總工會出動，鬧得很厲害。商務(wù)印書館附近住戶中午聽見不少槍聲，從那一邊一直封鎖過來——前頭也不能去了，我剛從起士林那邊過來，也快封鎖了，現(xiàn)在去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電車停在路邊，意味著連通過來的電線線路也切斷了；也昭示著上海某個或是某幾個地方正經(jīng)歷一場浩劫。兩人謝過洛克霍德先生，二等箱里便有人起哄道：“吃西點趁早嘍，趕跑外國人，再沒西點吃！”

    楚望聽聞便真的沿街跑起來，謝擇益在后頭微笑著跟上。眼見起士林咖啡店就在眼前，白俄店老板沖她大喊：“當心水坑！”

    夜已初上，因戒嚴斷電，原本高樓的霓虹也沒亮，險些沒注意中間正對著一灘集水坑；近了一些，才發(fā)現(xiàn)地上明晃晃一灘影子，在地勢低洼的起士林店外匯成一條寬闊水洼。突然她手被牽起，一側(cè)頭，謝擇益將她右手拉高，低頭看著她，嘴里數(shù)道：“三，二——”

    兩人一同跨出去，帶著她一個小小蹦跳躍過水坑。

    跳過去以后，店老板與伙計一同笑了起來。面包師傅是個年輕捷克小伙，正端著一盤剛發(fā)好的面團探出頭來，用卷舌的英文大喊一聲：“斷電！電爐起不了火?！笨此行┚趩剩中χf：“碳烤爐還能用，只沒有往常松軟。”

    眼巴巴等在烤爐前時，眉清目秀的捷克小伙用腔調(diào)十分可愛的英文同她搭訕。

    謝擇益立在旁邊同白俄老板聊天，眼光時不時朝烤爐這邊投過來。

    一爐黃油羊角包出爐，她嘴里念叨著：“六只，六只，裝三只袋子！”

    伙計分裝紙袋時，捷克小伙在烤好的蜂蜜栗子蛋糕上鐫花，突然右手變戲法似的遞給她一只玫瑰花瓣型的小熱十字面包，說，“給今天最可愛的女士。”

    白俄老板嗬嗬笑道，“亨利，別以為謝先生看不見你搭訕她女友?！?/br>
    她接過熱十字包以后，忙擺擺手，“我們不是那個關(guān)系。”又側(cè)頭看一眼謝擇益：“看吧，總有人誤會。”

    捷克小伙紅著耳根轉(zhuǎn)過臉去，伙計替他問，“那么冒昧請問一下，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謝擇益微笑著看向她，“給我五分鐘時間想想什么話適合在起士林店里講?！?/br>
    白俄老板與伙計一起起哄。

    她手里拎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