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路，被一家小店的布置吸引，不由得停了腳步，站在一邊細(xì)細(xì)地看。

店上頭一塊橫匾，寫著“古意軒”，墻面是烏青色的磚塊堆砌的，可能年代久遠(yuǎn)，墻身微有些斑駁，店門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見的兩扇對開式，古舊的木門，下面是一方橫檻，踩踏的多了，中間微微凹陷，可見生意是極好的。

林新進(jìn)去，正有幾個游客，走馬觀花地看，店面不大，里頭還有一間小屋，老板果然是個中國人，60多歲的年紀(jì)，柜臺上還放了一把大算盤，周邊似乎要脫落了，用細(xì)繩綁著，固定得很好。

林新先四處看看，很快鎖定了幾幅，走近了。

“先生，您要畫？”

“我先看看，您這里都是正品嗎？”

“倒也沒有什么正品不正品，店小，沒有資本經(jīng)營大家的畫，只是我有幾位相熟的朋友，算得上名家，送了幾幅畫在店里掛著，不賣的，壓壓場面。另外就收一些自己喜歡的，放在店里謀個營生?！?/br>
林新點(diǎn)頭，繼續(xù)看。

忽然就看到角落里，一幅畫被遮了大半，壓在其他作品下頭，只依稀看到個日頭，紅艷艷的，十分耀眼。

林新像被人牽引著，立刻就走過去，翻開了上頭的畫，仔細(xì)打量。

國畫一般都清新悠遠(yuǎn)，很少見到這樣強(qiáng)烈的色彩，不知道作者什么想法。

直到揭開了另一半，整幅畫呈現(xiàn)在面前，情緒立刻又被引著轉(zhuǎn)了個彎，好像那么明艷的日頭就是個假象，四周分明一片沉寂深幽，杳無盡頭的潭，碧綠的水慢慢延伸，邊上只有一戶人家，幾株翠竹。

雖然對比強(qiáng)烈，但過渡得非常好，絲毫沒有突兀凌亂的感覺。

林新把畫抽出來，慢慢撫平：

“師傅，我想要這張。”

店主把老花鏡戴好，緩緩走過來，稍看了片刻，就搖頭：

“這張不行，先生請另選吧。”

林新沉默一下，還是堅持：

“但我真的很喜歡，您再考慮考慮。”

“這張是人家暫放在我這的，以后有空了他還要親自裱起來。不過你等等，他在里屋裱另一張畫呢，我替你問問?！?/br>
林新點(diǎn)頭。

店主走到里屋門口，問道：

“喬，有人想買你的畫。”

第十章

林新聽聞那畫者居然也在，就走到店主身旁，放眼朝里屋望過去。

屋子不大，擺放的全是繪畫工具，地上還有一些半成品，雖然繁雜但還算整齊。

靠窗的地方站了個人，正伏在一張方桌上，右手執(zhí)羊毛排掃插入桌子的右前方漿水中，然后提起，向桌面上的宣紙掃去。

店主解釋：

“這是裱畫的第一道工序，叫‘托底’。你等等，喬弄畫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br>
林新不說話。

這個人他已經(jīng)見過兩回，兩回都被他震撼過，總?cè)滩蛔《嗫磶籽?，但怎么也比不上現(xiàn)在這樣細(xì)致專心，沉默作畫的樣子更震撼。

陽光一點(diǎn)也不過激，溫和地照進(jìn)來，灑在他身上，把他臉部的輪廓映襯地更加柔和，渾身散著微光一般。他身上披了件極普通的白色工作服，略微沾了幾分顏色，還是好看。

本來林新不確定他有中國血統(tǒng)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肯定。

他站在門口繼續(xù)看，直到那個人放下筆，遠(yuǎn)遠(yuǎn)地望過來：

“怎么了？”很平淡的語氣，在看到林新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情緒，很快又隱去了。

“這位年輕人要買你外面那幅畫，我做不了主，叫他來問你?！?/br>
林新想了半天，才說：

“又見面了。”

喬抑聲那時候想的是，到底他讓人跟蹤林新，還是林新跟蹤了他。

他淡淡笑了：

“王師傅說的不錯，那畫我不賣。店里好畫很多，沒必要買那幅，很多地方都處理得糟糕?！?/br>
林新有些吃驚，沒回他的話，反而問：

“我沒想到，你還是北京人，以前在北京生活了很長時間吧？”

喬抑聲沒想到他問這話，答他：

“很久之前的事了，我自己都記不清。你還能聽出京味嗎？”

“不那么明顯，但還能聽得出。人走到哪里，以前的很多習(xí)慣也是沒法改的，植到身體里一樣，拔不出來的。”

喬抑聲聽他說話，都是新鮮話，從來不會有人對他說。

小時候在北京，他就少言寡語，聽到的大多是嘲諷奚落。后來到了美國，一開始腥風(fēng)血雨，漸漸地他最常說的是各種各樣的命令，別人回他的，歸結(jié)起來也只有“是”或“不是”，像這樣面對面和別人用母語交談，聽別人一句肺腑之言，實(shí)在是少之又少。

喬抑聲慢慢走過來，看他一眼，笑著問：

“那幅畫你真心想買？”

林新愣了愣，知道是他畫的，就已經(jīng)不抱什么想法了，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底細(xì)，但兩回見面，給他唯一的信息就是，這個人不好惹。

然而他現(xiàn)在問出這樣的話，似乎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林新不想違心，就點(diǎn)頭應(yīng)他：

“我想買。”

“那好，咱們出去談，不要妨礙王師傅做生意。”

說完看他利落地脫掉了披在身上的工作服，輕輕放在椅背上，又將才開始裱的畫掛好，托店主照管。一切妥當(dāng)之后，走到他身邊：

“走吧?！?/br>
兩人出了門，林新跟著他走，在小街的盡頭找到一家咖啡廳，靠近中午，店里人不多，悠揚(yáng)靜謐的小調(diào)環(huán)繞四周。林新?lián)炝藗€靠窗的位置，兩人坐下了。

各點(diǎn)了一杯咖啡，喬抑聲喝了一口，問他：

“你怎么會選中我那幅畫？”

林新?lián)u頭：

“我也說不上來，看到的第一眼就很喜歡，我不懂畫的?！?/br>
“你是北京人？”

“對，土生土長的，后來讀大學(xué)，忙工作，就四處飄蕩了?！?/br>
喬抑聲忽然問他：

“你不餓嗎？”

林新又濯了一口咖啡，答道：

“我不知道你能給我多少時間?！?/br>
喬抑聲朝老板招招手，又各點(diǎn)了一客牛排，一份濃湯。林新笑了，這是打算長談。

林新不時抬頭，他家世好，見到的名流貴族無數(shù)，個個矜貴優(yōu)雅，但像喬抑聲這樣，一舉一動，眉眼神態(tài)皆是風(fēng)流的人，實(shí)在難得一見，總?cè)滩蛔《嗫磶籽邸?/br>
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昨天在酒店外，隱隱見他深不可測地站在人后，一句話也不說，神色淡漠；剛才在畫室，看他專注細(xì)致，一筆一劃慢慢勾勒，一身白衣上的斑斑點(diǎn)點(diǎn)簡直把他拉下神壇，化身成人，和無數(shù)畫師一樣，原來他心中也是有物的；現(xiàn)在用餐，他把刀叉用得這樣極致，林新覺得優(yōu)雅從容也不能描繪完全。

“畫我是不賣的，那幅我特別喜歡。”喬抑聲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