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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9卷)281

    第二八一折

    使民放鑄圣斷皇圖

    ——你要的,是高還是低?

    耿照一下被問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人說了,三日之內(nèi)每天予少年一問,視回答決定教什么。既如此,這話里

    的「高」或「低」,指的該是武學(xué)罷?

    不對。耿照轉(zhuǎn)念又遲疑起來:前輩人稱「刀皇」,乃當(dāng)世刀界巔頂,何謂

    「刀中至高」,沒誰比老人更清楚。貽此良機(jī),何人能為他指出天下無敵的刀,

    究竟是什么模樣?

    況且,比起內(nèi)功掌法,耿照于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無論選哪個,難免

    都有遺憾。自入武林,他所習(xí)碧火功即是絕學(xué),明姑娘取天羅香雙修法門速成,

    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根柢,又添青霄進(jìn)路,面子里子一應(yīng)俱全,造就

    了少年一身深湛內(nèi)力,練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堪稱耿照立身之根本。

    便數(shù)拳腳一門,也有得自娑婆閣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煳,

    有所依憑,方能補(bǔ)益精進(jìn)。乃至后來能夠無師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內(nèi)的「摧破

    義」重手法,亦是根源于此。

    但刀,就不一樣了。

    初遇風(fēng)篁,名門出身、得刀侯親炙的初老浪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

    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對于刀法,少年豈止所知有限?根本談不上登堂入室。老胡傳

    授的無雙快斬,蠶娘前輩的一式蠶馬刀,與紅兒共譜的霞照刀法,還有妖刀絕學(xué)

    寂滅刀……這些并未為耿照構(gòu)筑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弄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

    無敵刀境,尚且能扛隱圣一擊;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圍攻,不免險象環(huán)生,

    勝負(fù)難料。

    至于刀境是什么,耿照更是毫無頭緒,僅有一絲微妙感應(yīng),卻非百試百靈;

    而柳見殘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馬闖進(jìn)他的識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

    耿照甩甩頭,驅(qū)散腦中紛亂的雜識,嘆了口氣。

    這真不是貪,是兩頭都難啊。

    「我選低?!拐遄闷?,他終于下定決心。

    「不怕入寶山空手而回么?」武登庸饒富興致。

    「萬丈高樓平地起。」既做出決定,便毋須糾結(jié),耿照抬頭微笑,大有松了

    口氣的瀟灑從容。「晚輩于刀法所知,簡直空空如也,怕前輩示以高峰,我也聽

    不明白。前輩若不嫌此問太蠢,晚輩想先從低處聽起?!?/br>
    「答——對了!聰明的聰明的?!估先舜曛譂M臉諂笑,一身市井無良買賣

    開張的架勢,哪還有絲毫絕頂高人的仙氣?殷勤得教人渾身發(fā)毛,不惟荷包錢囊

    隱隱震動,連肝腎膽囊都有些發(fā)疼?!鸽y得客倌半點(diǎn)兒不貪,誰家買菜不要把蔥

    呢你說是吧?這題送分多年沒人答對,今兒到時辰啦!來來來,買一送一、買高

    送低,掌柜不在隨便賣,通通送給你!」

    「前輩,可我選的是低。那個……買一送一,買高送低……」合著陶實(shí)當(dāng)叫

    頭那會兒,老人也一并實(shí)習(xí)過,少年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想哭。

    「一樣的一樣的。買低送高,又紅又sao!咱們就從低講到高,步步高升,大

    吉大利!這優(yōu)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兒就沒這種好事了?!刮涞怯鼓槻患t氣不喘,

    大手一揮,轉(zhuǎn)頭四顧,像是在尋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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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片中庭的設(shè)置分明是演武之用,兩側(cè)廊檐下還擱著石鎖和兵器架子,可惜

    架上空空如也,并未擺放槍棒單刀一類。老人瞧了半天,終于放棄找把實(shí)刀的念

    頭,右手五指虛握著,左掌橫里一抹,怡然道:

    「劍長三尺,舉世皆然。而刀無常制,須與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

    低于耳,即為最合適的刀長;以尋常男子論,約莫是兩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

    碧蟾乃至本朝軍伍所定,三代因襲,沿用至今。

    「單刀的份量視個人膂力,約落在兩斤半到六斤之間。兩斤以下,為快刀或

    演武之用,殺傷力難免受限;九斤以上,運(yùn)使的法門近于鞭锏等重兵器,不能純

    以刀法論之?!?/br>
    耿照打鐵出身,長年隨七叔按圖造兵,對于尺寸、份量異常敏感,邊聽著老

    人言語,也學(xué)他虛握五指,想像手里有一柄長兩尺五寸三分、刃如柳葉,線條滑

    潤如水的銀燦鋼刀,再為它添上三斤七兩半的份量,令重心落于刀身前端,果然

    應(yīng)勢一沉,格外稱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聲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見

    它蛇信般昂然吞吐、顫動不休,勝似活物;鋼質(zhì)兼具堅(jiān)、韌二長,正是七叔的拿

    手好戲。

    想像手里有把刀——這種事怎么想怎么羞恥,四下無人偶一為之,事后仍不

    免臊得面紅耳熱,遑論在刀皇面前為之!這簡直是褻瀆。

    但武登庸并無一絲異色,彷彿少年所為理所當(dāng)然。不及驚赧,見老人也轉(zhuǎn)了

    轉(zhuǎn)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聽見刀刃掃風(fēng)的銳利聲響,察覺老人手里的虛幻之

    刀,應(yīng)有三尺五寸長,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輩的魁偉身量,這般

    配置毋寧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個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挺,說不出的輕松,卻又說不出的

    森嚴(yán),宛若在潔凈無瑕的白砂之上,憑空豎起一塊純黑的峰巖,一方天地的威勢

    與氣魄俱都凝于這小丬角的枯山水間,似拙實(shí)巧,小中見大,令人難以移目。

    「武學(xué)中有云:劍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運(yùn)使之際勢頭剛勐,世

    人以為殺器。殊不知,那是門外漢的愚見。「武登庸續(xù)道:

    「劍兩面開鋒,尖端奇銳,周身皆可殺人,主攻,古之帝王以為權(quán)柄;刀單

    邊開刃,使刀之人藏于刀后,以守為主,是為君子之器。

    「今人論劍,或以武儒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脈宰制東海時,門下刀大于劍,

    乃以刀器為宗。后來發(fā)生內(nèi)斗,使刀這派被使劍的斗倒了,高手殞落,絕學(xué)封藏。

    得勢的一方大筆一揮,索性將劍訂為宗器,抹去故史舊跡,好教失敗的一方永世

    不得翻身。

    「得勢的劍,遂成兵器之主流,鉆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見崇高;

    失勢的刀,高手、經(jīng)藏……就連傳承都被徹底斷去,淪落江湖底層,販夫走卒俯

    拾可得,與鋤頭棍棒一般,常見于鄉(xiāng)里斗毆,人皆以為俗鄙。所以說廟堂也好,

    江湖也罷,這些個讀書人爭權(quán)奪利的手段,永遠(yuǎn)是最黑最毒的,jianyin擄掠最多就

    拿你一條命,落在他們手里,不止刨你祖墳改你族譜,還教你斷子絕孫、傳你萬

    世罵名,再沒人能替你說幾句。」

    耿照沒料到聽老人講述刀道,會聽到一段殘酷無情的斗爭,更萬萬想不到是

    發(fā)生在儒門之內(nèi)。按武登庸所說,若非經(jīng)此巨變,當(dāng)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為宗,

    視刀為「君子之器」,武儒宗脈的那些隱逸高人孜孜矻矻,鉆研的是刀而不是劍;

    綠林好漢打家劫舍,鏢師衙差日常所攜,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

    短棍匕首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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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細(xì)一想,這可是不得了的變故啊!可說是整個武林都變了樣。

    武登庸將少年的詫異看在眼里,卻無意于此間盤桓,更不稍停,徐徐道:

    「明白歷史之變,便不會犯刀如勐虎的毛病,一味追求勇勐剽悍、剛勁有力,

    終身摸不著上乘刀法的邊。你仔細(xì)想想,運(yùn)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擊更得心應(yīng)

    手,同樣是缺乏招式理路,立于刀背之后,要比和身撲向敵人,要來得更理所當(dāng)

    然?」

    還真是。無雙快斬不重招式,講究出手連續(xù)、水潑不進(jìn),耿照以三易九訣析

    出十七式刀法,經(jīng)阿蘭山兩戰(zhàn)去蕪存菁,并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棄絕原形,

    合四式于一招,最后只余九式,卻與無雙快斬奮力搶攻的精神頗見捍格,幾看不

    出兩者的淵源。

    耿照甚感疑惑,在冷鑪谷時曾向老胡討教。胡彥之見他試演九式霞照刀后,

    默然良久,忽放聲大笑,搖頭喟然:「我沒東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

    才老實(shí)承認(rèn):當(dāng)初說什么獵王所授,純是胡扯,是他靈機(jī)一動,將鬼先生傳授的

    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門劍脈的雙劍運(yùn)使法門,融合成一門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

    倉促間防身用。

    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據(jù)說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算得

    上是一門上乘刀藝。鶴著衣昔年與胤丹書情同手足,曾聯(lián)袂闖蕩江湖,屢經(jīng)患難,

    武學(xué)上得胤丹書點(diǎn)撥甚多,對狐異門的刀法、輕功,乃至內(nèi)家功法均有涉獵,在

    培養(yǎng)胡彥之時,刻意在愛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根苗;鬼先生與老胡兄弟相認(rèn)后,

    欲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彥之并無回歸狐異門之意,明快拒絕。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襲胡彥之,交手之際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彥之

    入局——武林中各門各派均有對練之法,狐異門于此特走偏鋒,有一門反向鏡射

    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敵對者與己同囚一檻,曰「鴿懸網(wǎng)」、「蛇入籠」;

    一旦成局,雙方除以相同的刀路爭先,別無解法,慢者落敗身死,如捕狐人與狐

    群生死相搏,勝負(fù)瞬變,無有和局,又稱「狐鋸樹」。

    鬼先生于取勝的剎那間收勢,自受胡彥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終使胡彥之信

    了兄長的誠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師傅所埋根腳,復(fù)于「狐鋸樹」中生死相搏,遠(yuǎn)

    非本門真?zhèn)?;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縱英才,哪來的招式教耿照?見義弟淬出的九式

    霞照刀法,隱現(xiàn)兄長之刀的張弛有度,除了鼓掌贊嘆,已難置一詞。

    被武登庸一說,耿照終于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無雙快斬,反與蠶娘前輩那

    一式蠶馬刀遙遙呼應(yīng),頗有茅塞頓開之感。

    武登庸又道:「你格擋見三秋的刀氣時,摒除雜念,一心保護(hù)旭兒,正合以

    守為本的刀法極意,身子本能而動,無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為限,那一

    陣便是十二分的發(fā)揮,引出了見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

    要?dú)⒛阋簿褪且徽Q坶g?!?/br>
    耿照面露慚色,低聲道:「晚輩理會得?!?/br>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迷覺見三秋放下殺心,

    好奇到想瞧瞧你還能變出什么把戲,這能讓你吹噓大半輩子了,快收起那副窩囊

    的德性。昔年他殺翻北關(guān)那些個刀法名家,沒誰能讓他停下來多看兩眼的?!?/br>
    耿照也笑起來。

    「刀法之中,但凡纏、噼、砍、截,撩、掛、扎、斬等,皆有攻守兩面,守

    為體攻為用,守為君攻為臣;進(jìn)取為標(biāo),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后。鉆研

    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刀才能稱作上乘?!估先艘惶舻逗燮葡嗟幕野酌济致冻?/br>
    那種市賈的jian相,搓手道:

    「說好了買一送一,低的說得差不多啦,咱們便來講講高的罷?」

    耿照還有滿腹的疑問未出,但前輩這么說了,也吐不出個「不」字,按下飢

    渴的求知欲望,恭敬道:「請前輩賜教?!?/br>
    武登庸?jié)M以為他會小小抗議一下,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卻未多說什么,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紀(jì)時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為尊,料想應(yīng)是刀

    途燦爛、絕學(xué)甚多的,可惜都是過去的老黃歷了,多說無益。當(dāng)今之世,首推

    天下三刀,失傳既久,西山金刀門的也沒聽說有什

    么橫空出世的厲害傳人,能為你講一講的,只有我公孫家的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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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敗帝心」和「同命術(shù)」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

    耿照忽然覺得,這的名兒聽著如此霸氣,里頭要沒有幾處坑死自

    己人的神奇腦洞,簡直就不是公孫家的家風(fēng)。

    「喂喂喂,你這充滿戒備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就講一講而已,沒說教你啊,

    聽聽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氣又好笑,本欲屈指敲他腦門一個爆栗,想想畢竟不

    是自家徒兒,咳咳兩聲端肅形容,正色道:

    「刀劍兩道,本以儒門為宗,也只有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沒事干,像鉆研學(xué)問

    一樣的鉆研武學(xué)。儒門罷刀尊劍后,對內(nèi)開枝散葉,除了劍法,掌、指、內(nèi)功,

    乃至奇門術(shù)數(shù)、各式異械等,也都立了科門研究,以顯示有司不是故意罷黜你們

    這些個使刀的啊,是大伙兒都長進(jìn)了,你們自己不成,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

    就是這種掩耳盜鈴的作派。

    「門內(nèi)容不下刀了,殘存下來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筆一抹,

    消失在歷史的暗影中。這些上乘的刀傳散入江湖,為防儒門追迫,只好解裂原本

    完整精致的結(jié)構(gòu)、龐大精微的論述,只保存各自絕不能失的精華部分,與底層那

    些新起的粗鄙刀派相結(jié)合,賭上形神俱失的風(fēng)險,以求不絕,就這么倏忽過了幾

    百年?!?/br>
    即使是滄海儒宗全盛之際,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這場殘酷的奪權(quán)斗爭

    犧牲了什么,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選擇靜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孫氏這樣,試圖

    從余燼里掘出寶藏,賦予新生。

    「公孫一族的武庫收藏號稱古今,而最初搜集的就是刀譜?!估先诵Φ溃?/br>
    「我祖不分精華糟粕,只要是與刀有關(guān)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著這

    般執(zhí)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孫氏的列祖列宗已經(jīng)默默進(jìn)行了三百多年。頭一

    個一百年,武庫便號稱搜羅了天下刀譜的近八成,以我公孫氏大膽設(shè)想、務(wù)實(shí)求

    解的優(yōu)良家風(fēng),諒必非是夸夸其談?!?/br>
    耿照本以為武庫的建立,是挾帝皇家的威勢而為,料不到公孫氏以草莽之身,

    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計(jì)、心血乃至血雨腥風(fēng),直是不敢多想。

    武登庸說起這段,面上笑意澹蔑,語多諷刺,想來亦無夸耀之意。

    「缺德事干了也就干了,卻不能白干。第二個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續(xù)搜羅刀

    法之外,更開始整理武庫所藏,分門別類,一一比對拆解、鉆研琢磨,靠的全是

    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問干不了,不敢腹誹,只有尊敬而已?!?/br>
    分門別類不難想像,但「比對拆解」是什么意思?難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樣?!估先隋eR恍?。「他們把這些刀譜里的一招一式,無

    論精粗,全當(dāng)成小學(xué)訓(xùn)詁般來研究,看看它們有什么共通處、能不能拆解成更基

    本的元素,背后有無一以貫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測他們是想從這些刀譜之中,整理、還原出昔日儒門那個華美

    湛然、廣袤精微的刀法體系來——既然儒門不要,那就歸咱們罷!約莫是這

    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幾百年的東西,就算殘留著些許痕跡,早被揉捏混雜成了

    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摻入土里重新燒制,要如何令它恢復(fù)

    原形?就算花上十幾二十年,總有一天,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追求的,連空中樓閣都

    算不上,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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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想破滅的公孫氏先祖,并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

    既然儒門刀學(xué)的體系難以復(fù)現(xiàn),那我們……就來重新打造一個全新的體系!

    「他們拿出修史治學(xué)、鉆研術(shù)數(shù)的那一套,將武庫所納,整理成了一座包羅

    萬有的刀藏?!估先诵Φ溃?/br>
    「你可按總綱目錄,找到某門某派某部刀法,有經(jīng)公孫族內(nèi)的刀法高手重新

    繕寫的本,包含通解的心得注釋,以及歷代調(diào)閱此卷的高人批注,當(dāng)然也可以

    直接調(diào)出原本;這部刀法的源頭脈絡(luò),或其后的流變衍生,均可在總綱里查到,

    讓你明白它是怎么來的,而后又變成了什么樣子。

    「要是對東洲刀史不感興趣,也可按你所需,于刀藏中尋得解答。如柳葉刀

    一門,刀藏中錄有柳葉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闡釋,以及運(yùn)使之法的詳解,其后

    才羅列各派柳葉刀法,讓你按圖索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兩種手法,

    刀藏亦有詳解,并有索引讓你找到各派刀譜里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閱歷,說句天下刀法盡在其中,想來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

    寸光?!?/br>
    (有這樣一座府庫,普天下的練刀之人,哪個舍得出來?。?/br>
    耿照聽得瞠目結(jié)舌,不禁悠然神往,心念一動,想起南陵鳳翼山中行氏的

    來。中行氏執(zhí)守「天下刀筆令」,其劍不為進(jìn)取,但求不失,數(shù)百

    年間淬練出一座極盡天下守勢的劍法防御庫,號稱三尺青鋒之間,堪比雷池難越

    ……在今日得知儒門「罷刀尊劍」的秘辛之前,耿照作夢也不曾將中行氏與公孫

    氏聯(lián)想在一塊兒。

    有沒有可能,中行氏是為了保住宗脈,才不惜千里迢迢,遠(yuǎn)遷南荒,并易刀

    為劍,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舉鏟除異己的當(dāng)權(quán)一派啣尾不放?這樣說來,當(dāng)年

    頒下刀筆令予鳳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

    蓋因昔日同源,才放心交付刀筆令么?抑或雙方不約而同走上了建立經(jīng)藏體

    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劍疇厲害呢,還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終沒敢問出口。就算問了,估計(jì)老人也是插科打諢,隨口應(yīng)付過去,

    沒必要對一介小輩刨根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著老人的話頭問:

    「那座刀藏……便是么?」

    「當(dāng)然不是。這就是了,第三個一百年他們還能干嘛?洗衣燒飯么?」

    老人哼笑著。

    「老祖宗們在這個過程中,悟出了一門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據(jù),刀的傳承

    亂了法度,精湛的刀法與粗劣的合流,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來屠牛斗毆……壞

    的趕走好的,看似大亂,這就叫劣幣驅(qū)除良幣。江山更迭,王朝興衰,每逢

    勢之將亂,總會有這么一段黑暗的時日。

    「若雷厲風(fēng)行,想把錯的導(dǎo)正,立時便修整回原有的精細(xì)法度,不過是添亂

    而已;越是禁止劣幣,人們越不想將手里的良幣花用出去,終使市易崩潰,走向

    亡國一途。禁劣幣原是好意,卻把國家玩完了,你說冤不冤枉?」

    耿照在鎮(zhèn)東將軍的幕府中待了些時日,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陳抱負(fù),武登

    庸所說,與現(xiàn)而今的江湖紛亂多有相合之處,耿照雖不明白這和刀法有甚關(guān)系,

    卻忍不住追問:

    「這……該如何是好?」

    「有個妙法,金貔朝開國之初還真用過,叫使民放鑄。」

    武登庸雙手抱胸,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訂定度量,讓百姓自行鑄錢,你要

    想啊,要是你家鑄的錢成色不好,誰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色好的

    錢流通。精妙的刀法流入江湖,雖與原本粗劣的刀法合流,經(jīng)江湖爭斗的洗汰,

    能留下的就是好東西。與其執(zhí)著于恢復(fù)舊有之制,干脆從這些好東西里淬取精華,

    未必就輸給了舊的。

    「老祖宗拿著這門理,不只做上大官,后來還建立王朝,以之治國,也算學(xué)

    以致用,不辱門楣啦?!?/br>
    公孫家的先賢們從搜羅回來的刀譜里,看出儒門舊學(xué)以外的可能性,雖難再

    復(fù)舊觀,卻同時有了青出于藍(lán)的機(jī)會。起初耿照以為在搜羅刀譜的過程中,難免

    奪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紛爭,心中甚不以為然;到得此時,才慢慢

    體會到這些公孫家人除心性堅(jiān)毅、不屈不撓,也有著極其深刻的體悟思索,盡管

    未必能夠認(rèn)同,終于對其生出一絲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們。」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懷好意?!附?/br>
    下來的一百年,我那些個老祖宗們要干的事,我有預(yù)感你不會太喜歡。我問你:

    你從小到大所使銀錢,是隔壁張三李四鑄的呢,還是朝廷通寶?」

    耿照為之語塞。

    他的養(yǎng)父耿老鐵就是鐵匠,可沒膽子私鑄銅錢;便以流影城勢大、獨(dú)孤天威

    爵高,朱城山也不干這勾當(dāng),答桉不言自喻。

    「使民放鑄不過權(quán)宜罷了,要使國家強(qiáng)盛,終究得法幣一統(tǒng)。編成刀藏

    之后,接下來的一百年里,公孫家的高手四出求戰(zhàn),目標(biāo)自然便是收不進(jìn)武庫的

    那兩成。」

    無法收買,又強(qiáng)奪不成,代表門中有刀法大成、卓爾為家的頂尖之材,最適

    合當(dāng)成砥礪精進(jìn)的磨刀石。

    「到了這一檻,有沒有這兩成刀譜已然不重要。公孫氏不需要他們的刀法,

    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敗這些頂尖刀客?!刮涞怯姑嫔C,不含一絲勝

    者之驕,緩緩說道:

    「至此,公孫家每擊敗一名刀客,必求盡破其刀法,然后將破刀的精華濃縮

    于一式之中,載入秘卷,非經(jīng)宗主允可,不得窺看,此即為?;?/br>
    圖也者,意指天下;而圣斷二字,指的是禁絕私鑄、復(fù)歸一尊的殘酷手段。

    當(dāng)生機(jī)茂盛、四方齊放的野草被掃平之日,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