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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50卷)292

    【第二九二折 卿自華發(fā),劍引騰驍】

    28-12-22

    肩膈有一處血筋與肘后的軟麻筋相連,貫以利刃,絕對能刷新對「疼痛」

    的認知。

    砍斷肢體的痛楚與之相較,簡直像小孩吃糖,灑上鹽滷或可比擬,但畢竟跟

    什么鹽兌什么水、怎么灑怎么搓有關(guān),其中學問甚大,疼痛的層次亦不相同,不

    可一概而論。

    當然,這肯定不是最痛的。

    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進前十。

    「循序遞進」

    是刑求拷問的根本。

    過于劇烈的疼痛,會使痛覺麻木,淪為純粹的體力消耗。

    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紅、烹飪和花藝等。

    但殷橫野連她問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超過想像、卻仍不住向上迭加的痛

    苦幾乎奪走思考的能力,模煳顫動的視界里什么也看不清,連嘴里無意識發(fā)出的

    呻吟慘嚎都像是他人所為,遙遠得毫不真實——「……住手?!?/br>
    沒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這位夫人請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此僚縱使罪大惡極,伏法也就是掐斷一

    口氣。他武功已廢,同死人也沒兩樣了,夫人何妨給個痛快,了卻此間諸事?」

    他不識胤丹書,狐異門從掘起到?jīng)]落這段時間,武登庸都在他處遠游,雖依

    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報家門,刀皇也無意說破。

    「駙馬爺,少說兩句、少說兩句,咱們歇會兒?!?/br>
    見三秋見胤野轉(zhuǎn)過頭來,笑得他心里發(fā)毛,趕緊勸解。

    白發(fā)老漁倒是夷然無懼,只是靜靜回望,無意挑釁,但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胤野側(cè)首笑道:「老爺子,我不會殺他的,我不喜歡殺人?!?/br>
    襯與殷橫野的呻吟,不知該說極有抑或毫無說服力。

    「我只是問個問題,他卻不說啊。老爺子,你幫我勸勸。」

    武登庸精擅醫(yī)術(shù),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擊,乃至心神崩潰

    ,說話顛三倒四本不奇怪。

    但自胤野到此,與殷橫野間的對話他一句都沒聽漏,實不知她問了什么,皺

    起被斜斷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問何事?」

    「我問像他這樣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求饒?!?/br>
    胤野嫣然一笑,剎那間彷彿春風吹拂,滿心俱是舒爽。

    「老爺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種人,不若這個問題問你可好?」

    素手一送,劍入壁中,直抵殷橫野傷處,牢牢將他釘在墻上。

    殷橫野雙足懸空,即使扳直腳背,離地尚有寸許,支著劍柄不讓身體滑落,

    其疼痛艱辛不言可喻。

    胤野轉(zhuǎn)往武登庸側(cè)行去,任憑耿照怎么叫喚,就是不理,彷彿現(xiàn)場沒有他這

    個人似。

    耿照氣急敗壞,只能慢慢扶著墻墟追過去,見她后腰懸了只革囊,所貯之物

    形似橢圓,約莫比瓜實再小些。

    他聽說以秘術(shù)硝制后的人頭能縮得極小,胤野口口聲聲說逝者已矣,有沒有

    可能將夫君的首級砍下,硝成之后帶來了戰(zhàn)場,讓他親眼一睹仇家的報應?耿照

    背嵴一悚,駭異之余,又不禁有些凄惻。

    他不是沒想過胤野親臨的混亂,但轉(zhuǎn)對刀皇,這就瘋過頭了。

    武登庸與款擺走近的絕色麗人四目相對,泰然自若,一旁見三秋正「駙馬爺

    您少說兩句唄」、「這女人是瘋的」

    勸個沒完,忽長長「咦」

    了一聲,喃喃道:「合著你也太沒節(jié)cao了,對頭兄,不帶這么學人的。武林

    絕招,各自研發(fā),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覺得挺榮幸,可你也別當著我的面抄哇?!?/br>
    武登庸、耿照聞言齊齊轉(zhuǎn)頭。

    胤野停步笑道:「這位光頭的先生好心計,連這等下三濫的聲東擊西也使將

    出來。我瞧你也是同一類人,要不,你來回答罷?!?/br>
    耿照急道:「夫人……覺尊非是使計,留神!」

    胤野霍然轉(zhuǎn)身,赫見身后一團繚繞如蛇信的漆黑霧絲,吞吐屈伸,最近的一

    道霧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竄可飆的程度,無有避懼,抿著紅菱似的姣美櫻唇,

    噗赤一聲,不知從哪兒擎出一柄形似長椒的剝皮刀——一看便知是拷問用的刑具

    ——刀刃輕轉(zhuǎn),截下一條青竹絲似的霧尖兒來。

    「霧蛇」

    離了團塊,活動力遽降,虛繞著刀尖,煙氣漸消,似乎再一會兒便即全失;

    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閃現(xiàn)饒富興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

    耿照簡直快要發(fā)瘋,若立時恢復行動之能,不知是上前拽開好呢,還是一耳

    光摑醒為佳。

    胤野興致被斷,這回終于不再無視,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煩??!再吵,

    我那心肝兒丫頭便不嫁你啦,生生饞死你。哪有忒煩的女婿?吵死人了,一點兒

    意思都沒有?!?/br>
    耿照張口無言,唉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沒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異狀

    亦不容許他分神旁顧。

    黑色霧絲的源頭,自是被釘在墻上、右手已廢,正與rou體痛楚苦苦相持的殷

    橫野。

    霧氣或由襟里漫出,但他整個上半身被霧絲纏成線球也似,難以判斷最初的

    源頭;將他釘在墻上的長劍柄鍔連同傷口,俱被霧絲所裹,緻密的程度遠勝其他

    ,霧氣滲進傷口、吞吃血液,把扶劍支撐的右手裹成了繭子,猶未知足,更源源

    不絕鉆進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竅,從殷橫野不斷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鉆入氣管食

    道,乃至五臟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對頭兄,你這玩法太sao了,看來真不是學我。」

    見三秋嘖嘖稱奇,顧不得頭下腳上,屁股還嵌在墻里,趕緊攀關(guān)系。

    「小弟見三秋,有機會交流下?」

    驀地一聲震耳怒咆,裹住劍柄的霧繭忽地破開,穿出五隻黑紫色的爪狀物事

    ,喀答幾聲金木敲擊似的細響,「爪子」

    攫住了劍柄,用力擎出,殷橫野悶哼一聲,踉蹌落地。

    黑色霧絲重新裹住涌出鮮血的創(chuàng)口,染血之處彷彿特別容易吸引霧氣,將其

    凝結(jié)得格外密實,像是在肌膚外結(jié)出一層厚痂似的甲殼。

    殷橫野恃以拔出長劍的黑色爪子,便是霧絲纏住受創(chuàng)的右手五指,藉以凝體

    具實。

    以殷橫野的懷襟為中心,黑色霧絲依舊環(huán)繞著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現(xiàn)的程

    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彷彿身上纏著數(shù)條霧蛇,伸手可及,絕非虛淼。

    殷橫野閉目仰頭,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

    握劍挽了個劍花,信手轉(zhuǎn)動起劍柄來,三尺青鋒頓如一根竹筷,從拇指一路

    轉(zhuǎn)到無名指,俐落暢快,幾無停頓。

    只是那「爪子」

    比之人手,畢竟還是大上不少,正欲轉(zhuǎn)至尾指間,突然一個失手,鏗啷墜地。

    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睜眼,眸光湛然,隱隱迸出紫霧暗芒,哪有半分

    功體全廢、頹然待死的模樣?低頭一睨右掌,「爪子」

    隨視線收攏起來,化成五根指頭,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涂上烏紫色澤,此

    外別無異狀,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嚙尸留諍骨」

    致殘。

    「河橋非餞舊,暖酒不嫌衣?!?/br>
    他活動著五根黑得不見皮脂光華的「霧」

    指,怡然含笑,感慨道:「還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慣。你說是也不是,胤夫人?」

    不見身子有甚動作,墜地的長劍忽地躍起,隔空一彈,直標胤野面門!胤野

    咯咯輕笑,轉(zhuǎn)刀一格,剝皮刀被劍刃撞得脫手,勁力之強,震裂她右手虎口,卻

    也被引得偏轉(zhuǎn)直上,打著圈子旋高數(shù)丈,才又筆直落下。

    胤野右掌捏緊袖布止血,逕以左手接劍,接連擋下三道無形指勁,每接一道

    便小退一步,臉不紅氣不喘,分毫無差,彷彿事先與殷橫野套好招,為此練過千

    百回,連殷橫野都不禁贊了聲:「好!」

    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么呀好,乖乖回墻去。我問完老爺子,再來問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傾天狐」

    胤野是雙手皆能。

    她幼時本是左撇子,母親以為不祥,硬讓她使右。

    尋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誰知待她開始習武,其父胤玄才發(fā)現(xiàn)她竟能左

    右同使,絲毫不亂,明白女兒天賦異秉,不禁雙手同練,只囑咐在人前仍舊使右

    ,莫露形跡。

    除夫婿胤丹書、兒時知交風射蛟等寥寥數(shù)人,知道這個秘密的對手都已不在

    世間。

    她以剝皮刀硬接一劍,不僅取回稱手的長劍,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

    巧妙的步法卸勁,同時拉開接戰(zhàn)距離,測試對手壓迫進擊的幅度……只有老練的

    武者才能于談笑間輕描澹寫,策戰(zhàn)若此。

    耿照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不如未來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時才會過意來,還來

    不及佩服,心念微動:「我能看出,況乎殷賊!」

    正欲開聲,驀地殷橫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現(xiàn)時卻在胤野身前丈余處

    ,且是踉蹌落地,立身不穩(wěn);胤野幾乎是同時動身,卻非退后,而是搶上前去,

    刷刷刷三劍,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橫野本欲以「分光化影」

    施襲,豈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殺了個措手不及,揮去一記、硬擋一記,黑

    霧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劍挑開,第四劍連耿照都沒看清,「啪」

    的一聲輕響,殷橫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長、形若長卵的物事掉出來,

    旋即黑霧竄飛,撲面卷向胤野。

    她舞開長劍,掃去霧氣以自保,但煙霧本無形體,收效有限;霧旋劍掠不過

    須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見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條欺

    霜賽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纖細,復有婦人的渾圓,線條、膚質(zhì)美到難以形容,

    說是月宮羲娥怕不為過,渾不似人間應有。

    武登庸一生獨鍾亡妻靈音公主,見三秋視女色如鍋碗瓢盆,兩人皆是心性不

    移之輩,卻不得不承認:純以女子形體之美,胤野確是人世之巔,光是這條裸臂

    便足以入畫,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斷袖積于肘間,胤野肩臂無傷,殷橫野本欲攻擊左側(cè),廢她執(zhí)兵之手,胤野

    以右肩逕受,但殷橫野豈止一著而已?耿照見她左膝裙?jié)B血,顯是傷了大腿,暗

    叫不妙,咬牙盤坐,催動驪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異門武學以身法見長,胤野的劍法不知學自何處,但除了修

    練內(nèi)力,也兼通化招運用之理,能將各門兵器路數(shù)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劍法

    ,似乎也不奇怪。

    殷橫野聲東擊西,逼迫她在執(zhí)兵之手和行動自如間擇一,終于將這頭狡智如

    電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

    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長石,黑霧持續(xù)從指縫間竄出,殷橫野深深吸了

    幾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著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譽,偽作癡傻,從頭到尾便只想著破壞這枚圣物……

    我該夸你聰明呢,還是替你惋惜?」

    胤野笑而不語,也不點xue止血,顯然其后尚有圖謀,不輕易舍棄腿腳一搏之

    力。

    黑霧不但修復殷橫野嚴重受創(chuàng)的五指,還能讓他重運功力,幾乎使出「分光

    化影」

    的異能,這枚被他稱作「圣物」

    的黝黑卵石絕非泛泛。

    胤野一上來就鎖定他兜在襟內(nèi)的霧源攻擊,正是兵法中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這份企圖在奇蹟般復原的殷橫野之前,只能以失敗收場。

    失去敏捷身法的掩護,再加上三五異能壓倒性的優(yōu)勢,胤野想與他單打獨斗

    ,幾無戰(zhàn)勝的可能。

    耿照心知形勢兇險,正打算沉入虛境,以爭取縮短調(diào)復的時間,忽聽見不遠

    處飄來一把瘖啞斷續(xù)的衰頹嗓音,竟是蕭老臺丞。

    「殷……殷橫野……幽……幽魔核……勾……勾結(jié)……異族……」

    「你還沒死啊,蕭諫紙。」

    殷橫野猙獰一笑,忽然張狂起來,仰天大笑,笑聲極盡輕蔑,隱隱能聽出怒

    火。

    「這可不是神軍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諒你沒那個

    見識,老匹夫!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歷經(jīng)險阻,方從那至高

    無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賜我的冠冕,是我身為人上之人、諸皇之皇的

    憑證!當諸天俱滅,浩劫降臨,圣物能保護我度過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

    再造新象,重臨萬界——」

    忽然一怔,像頓悟了什么,雙眼慢慢睜大,喃喃道:「是了,原來……原來

    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我主當

    年早已預見此劫,才將它賜給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

    黑色霧絲彷彿呼應卵石持有者的興奮,隨笑聲劇烈扭動,一下膨脹許多,盤

    繞在殷橫野身子周遭,似龜似蛇,又像是某種巨大的殼蟲肢蟲。

    他攤開由黑霧凝成的五指,福至心靈,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煙殼崩碎,化

    成骨碌碌的濃厚煙靄,就這么「沉」

    入掌心,黑氣一瞬間從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膚又恢復原本

    的色澤,其下隱隱透青,帶著死尸般的澹?;易?。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傷口,殷橫野渾身上下只余些許殘煙,若有

    似無,像是自前述兩處飄來;雖不似前度全身煙繞的虛淼詭異,卻透著一股強烈

    的妖異,縱有人形,已有幾分不似人。

    「蕭諫紙,武登庸!你們今兒是殺不了我的??蓱z褚無明算白死啦,便是不

    堪聞劍無解之招,豈能比得過毀滅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護我至末法之

    末,區(qū)區(qū)束血斷息,何有懼哉?何有懼哉!哈哈哈哈————」

    狂笑聲里,宏大的氣勁四向迸開,震得墟殘飛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穩(wěn)

    ,幾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盤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與時間賽跑。

    殷橫野再無顧忌,靠著黑霧修復的身體雖還不能運使如初,但此時已非彼時

    ,他不再是走投無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勝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

    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憑藉圣物之能,非但長生唾手可得,改造功體、

    登峰踏頂亦若等閒,今后還怕誰來?恨不得獨孤弋復生、韓破凡歸來,七水塵再

    履塵世,一個個打得他們俯首稱臣,豈不快哉!數(shù)十年來懷憂于不聞上諭的自己

    ,實在是太傻了。

    至高無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蒼生的權(quán)柄交給他,只是他始終沒發(fā)覺……不

    ,非是智慮不及,這一切全是考驗。

    若非勤勤懇懇,為主上的大業(yè)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絕境,圣物豈能自行開啟

    ,顯現(xiàn)神蹟?說不定……圣物是設定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打開,這么說來,是我

    過于謹慎不肯犯險,硬生生延開了主上的厚賜?。∥彝@些螻蟻一般見識什么?

    殷橫野心想。

    速速清理干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宮也要死。

    早知便讓他造一只舒適服貼的金絲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證——圣物

    自非「幽魔核」

    可比,但賦予死物般的神軍生命的幽魔核,與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價

    低劣、勉與庸凡之用的圣物亦無不可。

    圣源既不可擅名,他這隻重獲新生的右手何妨稱作「幽魔手」?殷橫野足尖

    一點,無聲穿越翻涌如浪的塵沙,逕取厚厚黃幕中那一抹窈窕動人的麗影。

    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細長的鵝頸,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膩上,留下

    屬于他的青紫瘀痕——黃塵倒卷,一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勢若萬鈞!殷橫野自恃

    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巖墜下,亦能一擊粉碎,誰知巨物凌空一擰

    ,竟避過了攻擊,兩只磨盤大的鐵蹄接連蓋落。

    殷橫野以拳相應,觸手如中角質(zhì)厚甲,至堅并合至韌,牢不可摧,若無圣源

    之力,這下要吃虧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記,閃身退開。

    巨物轟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鳴如虎嘯獅咆,如雷的吐息噴散塵霰,露出一

    頭魁梧得不可思議的烏騮馬軀,烈鬃似電,長吻如龍,以致鞍背上的騎士雖也是

    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漢,被馬一襯,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來晚了啊。我說下回揍人能不能約在好找些的地方

    ,越浦有幾處我相熟的,有酒有菜還帶按摩,耿盟主要不考慮一下?」

    那人呸呸呸的揮散黃沙,露齒一笑,牙列齊整潔白,青髭滿腮的英俊面龐與

    其說是瀟灑不羈、豪邁蒼涼,的是嘻皮笑臉,聲音口氣還作死得不行,讓人

    直覺便想賞他一拳,卻不是胡彥之胡大爺是誰?他往朱城山接應meimei碧湖,流影

    城內(nèi)雖無獨孤天威、橫疏影坐鎮(zhèn),守備卻超乎想像地森嚴,平望都的皇城與之相

    比,恐怕還遜色不少。

    他頭一回潛入雖未暴露行藏,卻無法多帶一個人離開,回到耿照的老家龍口

    村整補,備齊工具、制訂計畫,這才終于成功;再加上當中發(fā)生了一段小插曲,

    待攜碧湖回到冷爐谷時,耿照已出發(fā)至幽邸備戰(zhàn)。

    薛百螣轉(zhuǎn)交一封蠟丸密信給胡彥之,乃盟主臨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屢次向盟主請纓赴戰(zhàn)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見胡大爺也不像愿

    意夾帶自己前往的樣子,特地讓他帶上盟主的愛刀藏鋒。

    在薛百螣看來,刀毀了也就毀了,總比人完蛋強;耿照恐藏鋒受損,難對邵

    咸尊交代,寧可在幽邸各處藏刀備用,也不肯攜神兵與戰(zhàn),不知該說老實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託義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須盡快送至戰(zhàn)場,并留有在周流

    金鼎大陣之外,與四極明府弟子取得聯(lián)系的方式。

    胡彥之費了些工夫才辦好,趕到時大陣已閉,復有刀皇在大陣各處鑿開了「

    狗洞」,別說是外人了,就連明府匠師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

    胡彥之心急火燎,哪肯聽勸?策馬逕入,憑著策影天生的靈感與嗅覺,一路

    尋到幽邸后山,趕在這時突入戰(zhàn)場。

    他巧妙地控制韁繩,抑住戰(zhàn)意高張的策影,見不遠處耿照盤坐調(diào)息,判斷義

    弟正在緊要處,不欲驚擾,朝武、見二人微一頷首,權(quán)作致意,翻身下馬,對坐

    倒在地的黑衣美婦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

    雖看不出年紀,但也不是二八年華的黃毛丫,風姿與美貌同樣是傾城傾國的

    地步,他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么盤算。

    老實說他不算見過母親。

    襁褓中的嬰孩尚且不曉事,哪有什么記憶?眼前的絕色麗人與曾夢見的都不

    相同,他沒想過母親會是這般令人怦然心動、我見猶憐,連一抬眸都彷彿能揉碎

    相思的楚楚艷婦,對耿照的「好意」

    不知該感激涕零好呢,還是沖上前去暴打他一頓。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聰明來自母親。

    江湖傳言,牛鼻子師父所述……盡皆如此,但側(cè)坐于地、手按腿創(chuàng),輕蹙眉

    姣微露痛色的美婦人似乎并未意識到他的身份,將細嫩的小手放在他掌里,擠出

    一絲少女般的純淨笑容。

    「有勞少俠。」

    這不是胡彥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許是眼下最好的,對彼此都是。

    他還沒準備好要面對她,以及狐異門的種種,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長,譬如砍

    傷meimei碧湖的臉,由姑射將她炮制成刀尸,譬如在他的身份里,屬于狐異門和青

    帝觀的認同拉扯……先這樣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氣。」

    一把將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她的傷腿感到疼痛。

    母親的手比他想像得更涼更滑,幼細得毫不真實,距離團圓相認尚遠,卻比

    夢近。

    胡彥之從鞍側(cè)解下兵刃,忽聽一把陰惻惻的聲音穿透塵沙,令頸背泛起大片

    悚慄:「黃口小兒,也來送死!」

    胡彥之連劍帶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劍脈忽生感應,急急矮身;肩后一痛,已

    多了個血洞,堪堪避過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動作與巨大的身軀全不相稱,撲咬蹬踹、進退驅(qū)避,

    堪比一流高手,單論破壞之威,那是絲毫不遜武林頂尖,縱以三五之能,一下怕

    也挨不得,逼得殷橫野無暇他顧,全力周旋;百忙中張嘴一咬,將被胡彥之扯落

    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勐朝胡彥之甩去。

    便只這么一緩,身側(cè)已噗噗噗連中三指,血涌如泉,強悍如天鏡原的異種紫

    龍駒,也不禁跪折前肢,轟然趴倒。

    「兀那畜生!」

    殷橫野冷笑,閃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顱,了結(jié)這頭怪物,

    赫見策影無聲露齒,馬嘴嘶顫,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側(cè)一飄,如遭巨

    大的鐵球掄掃,整個人橫飛出去!原來策影以前肢為軸,扭過大半個馬身撞至,

    堪稱是余力所注,以紫龍駒傲視東洲的筋rou運動之力使出,快到殷橫野來不及使

    「分光化影」

    閃避,當場被打個正著。

    胡彥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來,分抽雙劍擊之,鞍袋兩分,其中一柄烏鞘

    長刃射向耿照,「篤!」

    釘入他身畔的墻墟,嗡嗡顫搖,正是由青鋒照當主邵咸尊親手修復的「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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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物飛向院墻一側(cè),胡彥之左肩受創(chuàng),顧了準頭便失勁道,中途墜落,胤

    野閃身接過,微一踉蹌穩(wěn)住身形,從破損的鞍袋里擎出一泓瀲滟波光,彷彿握著

    一束碧水精華,當中尚有清波游魚,剔瑩透亮,竟是胤丹書的佩刀「珂雪」!耿

    照讓胡彥之持信物往棲鳳館,就是為了取回珂雪,藉由戰(zhàn)場攜手、歸還珂雪二情

    ,為他們母子相認預作鋪墊。

    老胡雖不待見明姑娘,但在重鑄「絕不劍脈」

    一事上已承其情,託他取刀,應不致為了鬼先生妄起沖突,比七玄盟諸人合

    適;以老胡的智謀閱歷,也不用擔心明棧雪生出別樣心思。

    明棧雪與胤鏗有怨,與狐異門結(jié)怨否,則還有商議的余地。

    畢竟是鬼先生先來招惹六玄,都說「先動手賤,打死無怨」,但佔奪珂雪刀

    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尋明姑娘,她借你手還刀,與胤氏相抵,從此河井無犯,算是一

    大好處。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箇中得失,弟不敢擅奪

    ,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br>
    耿照留給他的蠟丸密信里如是說。

    胡大爺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罵:「這小子,算計到我頭上來啦,真真不

    能小看?!?/br>
    通篇筆跡樸拙,已較過往進步許多,不見涂抹刪改,顯是擬好草稿,才又重

    新謄寫。

    最后那段「箇中得失」

    文謅謅的,與前頭的大白話不同,怎么看都是經(jīng)人指點;套上符赤錦擠兌人

    的笑語聲口,果然若合符節(jié)。

    要說她帶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個又更壞些,委實難以

    取舍。

    耿照所料無差,胡彥之天生一副滾熱心腸,便不回狐異門,也不樂見母親與

    明棧雪斗得兩敗俱傷,況且后續(xù)營救兄長,尚須此女透露關(guān)鍵,遂快馬加鞭趕往

    棲鳳館,取了珂雪刀來。

    胤野雖有珂雪在手,無暇自療,裙上深漬逐漸渲開,胡彥之恐母親有失,提

    劍掠至,果然殷橫野倏忽而現(xiàn),指氣搶攻胤野,對胡彥之則逕以右手接劍,以一

    敵二游刃有余,嘖嘖道:「可憐白犬子,閒吠遠行人!鶴著衣為替摯友留下這點

    骨血,也算費盡心思,可惜資質(zhì)不如汝父,鶴老雜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畫虎成

    犬,徒增欷噓。你看我的眼神殺氣騰騰滿是仇恨,該不會以為,是我害了汝父罷?我也是剛才聽聞,令堂親口承認是她殺了令尊,此等人倫悲劇,合當萬里同哭

    ……」

    胡彥之充耳不聞,心知雙方修為天差地遠,沒有分神的余裕,左肩受創(chuàng)用不

    了雙劍,索性單使入門的靈谷劍,不緊不慢,攻勢連綿,看似平澹,刃接的瞬間

    勁力爆發(fā),越是格擋反而越難招架,一來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

    殷橫野漸不能隨手應付之,主力由胤野轉(zhuǎn)移至此,暗自詫異:「觀海天門劍

    脈一支,百年來沒出過什么英杰。除魏王存魏老道有點門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學

    所賜……這小輩的劍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難纏?」

    當年魏王存掌劍雙絕,人稱「沖霄一劍」,其實掌法內(nèi)功的造詣更勝于劍,

    但同樣沒能在道義光明指之下多撐幾招,終為殷橫野擒獲,炮制成刀尸,武林從

    此人人自危,莫敢稱妖刀虛妄。

    胡彥之的武功來自天門絕學,罕見地以輕功為礎石,這是鶴著

    衣為他將來認祖歸宗,重拾狐異門武學時不致南轅北轍,特地為他挑選,甚至將

    狐異門的心法化入其中,經(jīng)過試驗可行后,才肯轉(zhuǎn)授愛徒,可謂用心良苦。

    老胡習慣了以快打快,無論自創(chuàng)的,或結(jié)合天狐刀傳授

    耿照的「無雙快斬」,均是搶佔先機一力壓制的打法,對付弱于己的對手效果絕

    佳,若勢均力敵,或以奇襲之姿殺出血路;但面對強勢的敵人,則收效有限。

    耿照頭一回與岳辰風相斗,無雙快斬接戰(zhàn)即潰,斯以為證。

    重鑄劍脈后,老胡修為突飛勐進,運之于劍,威力卻增長不多,反不如隨手

    一噼,刃上所挾如蓄風雷,置之不理則無事,一旦觸發(fā)適足以開碑裂石,凡人絕

    難抵擋。

    所有的快劍技巧,都與「絕不劍脈」

    相捍格,唯一能重拾習練的,也只有百觀混一的入門基礎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與混百觀于一元,不同于限掌教真人

    修習的,七十二式靈谷劍乃百觀之根本,簡單易懂,左右皆能,三個

    月內(nèi)必可學會,多用于鬆筋開架;「根本」

    是好聽了,實戰(zhàn)卻上不了檯面。

    各觀的入門功架都比這套持劍體cao管用,誰想在上頭費心思?這段時間里,

    胡彥之卻對靈谷劍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靈谷劍并非越慢越好,與其說快慢有致,倒不說更近于踏罡步斗的科儀,架

    子很散,常有凝而不發(fā)之舉。

    往往一劍噼出,只聞三分呼嘯,劍刃隱顫間卻蓄有七分潛勁,不觸則已,所

    以看來平平無奇;既無克敵致勝之狠銳,亦看不到妙至毫巔的拆解,蓋因力若未

    至,無以蓄之。

    殷橫野不知不覺間將七成力轉(zhuǎn)到了這廂,指勁頻發(fā),仍拾奪不下,漸感焦躁

    ,暗忖:「我與他斗成這樣,豈非給讓了一臂?」

    化指為掌,以開碑勢甩出,接著掄臂如鞭,最終再贊上一拳,三著連環(huán),一

    記重逾一記;胡彥之架劍于胸,被轟得斷劍嘔血,踉蹌退了十余步,好不容易化

    去剛勁,背創(chuàng)卻重重撞上墻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連環(huán)三捶乃是儒門絕技,集掌、鞭、拳于一點,難以別類,有個威風名目

    叫「羅施一面,帝戰(zhàn)三驅(qū)」,門人呼之曰「帝羅三」,已逾甲子未現(xiàn)江湖。

    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門魁首,號稱一式降魔,曾為儒武

    門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彈鋏鐵指等代表性的武學之下,敗于此招實算不得辱沒。

    馳援的奇兵雙雙倒地,殷橫野正要拿下胤野,頸間忽涼,胤野竟趁他出拳的

    同時無聲欺近,鋒銳的珂雪輕輕一掠,角度之刁鉆,若無峰級本領,必以身首異

    處收場。

    殷橫野以「分光化影」

    逃過斷頭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斬。

    「分光化影」

    無法中途轉(zhuǎn)向,殷橫野就這么現(xiàn)身刀口,倉促間舉掌接刃,突然低哼一聲,

    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卻難再次得遂,殷橫野在原處后方約莫兩尺的虛

    空中出現(xiàn),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頸的距離。

    (糟……糟糕?。┖鷱┲觑w魄散,只恨渾身無力,難以撲前保護母親。

    一柄長刀橫入殷、胤之間,柳絮般黏上那烏紫纏霧的「幽魔手」,瞬間寒光

    暴綻,數(shù)不清的刀芒將殷橫野裹入其中,勐然一收;氣旋絞散的剎那間,當中空

    空如也,殷橫野自兩丈開外的院墻前閃現(xiàn),眸光獰惡。

    自他幽魔入體以來,這是頭一次退得這么遠,可見發(fā)動的瞬間逃生意志之強

    ,甚至不及拿捏距離,徑直退到了最外沿。

    「干得好,小耿!」

    胡彥之直想躍起歡呼,可惜動彈不得,叫也叫不出聲來,開口全是休喘與血

    沫。

    耿照調(diào)息暫畢,感應殷賊殺氣,不及睜眼,逕自抽刀起身,搶在幽魔手之前

    發(fā)動攻勢。

    這份明快判斷與身力運使,正是在虛境中以刀皇為假想敵,無數(shù)次慘絕于峰

    級絕學之下,淬鍊而得的新能力。

    殷橫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這怪異的「圣源之力」

    并未修補其身,而是接手受損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

    就像霧絲并非治好斷指,而是按殷橫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隨意運使。

    然而,內(nèi)力生成的道理,殷橫野能清楚闡釋,故圣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

    五峰之能僅能意會,聰明如殷,也無法以文字言語說明,運使便相對不穩(wěn),如非

    差強人意,便是時有時無,才給了耿照插手的機會。

    橫刀遮護身后麗人的少年閉上眼睛,百骸俱鬆,如睡于棉花云上。

    這是凡人應對「分光化影」

    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練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還算是凡人的話。

    殷橫野收起了輕視之心。

    院墻所圍的荒蕪之間,一場rou身對抗浮光掠影的驚人戰(zhàn)斗于焉開展。

    耿照將碧火功的靈覺開至極限,在他的感應里,連風和氣味都有線條色彩,

    流動變化皆如圖畫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斷何種嬗變屬于攻擊之兆,剩下就

    是讓身體的反應跟上它。

    「嘖,駙馬爺,這小子刀法變得很高?。『喼睋Q了個人似。給約么?」

    一旁的院墻上,見三秋撫著與頭頂同樣光熘無毛的短下巴,為防頭下腳上看

    不清,脖子如擰緊的毛巾般轉(zhuǎn)了半圈,雖仍有些歪斜,總算不是倒著看了,只是

    樣子頗為嚇人,活像給絞斷頸子的尸首。

    「那把刀也挺不錯的。有意思,有意思?!?/br>
    「我就隨隨便便教了三天而已,還行罷。」

    刀皇嘴上謙虛,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強掩得意又裝得不像,令人渾身

    難受。

    藏鋒的銳利仍能對殷橫野造成致命的打擊,這是僅存不多的優(yōu)勢。

    耿照飛快擊退了幾波,只在腰腿留下幾道皮rou傷,并未影響戰(zhàn)力。

    問題出在預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驚人的高,卻代表十次攻擊里,耿照將錯失其中三次,為免傷及

    身后的胤野,只能自為rou盾。

    血蛁精元的驚人恢復力,僅于皮rou上符合交戰(zhàn)的即時需求;若不幸傷及筋骨

    臟腑,仍將立刻喪失接戰(zhàn)之能,淪為俎上rou。

    感應視界里,色塊波形正飛快擾動,但耿照無法確定于何時、自何處來。

    忽聞背后一聲低語:「……右!」

    不及思索,藏鋒發(fā)在意先,「風起于青蘋之末」

    之所至,殷橫野幾乎是一現(xiàn)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門的rou骨頭沒兩樣,堪

    堪以「分光化影」

    遁開。

    「……后!」

    耿照臂一攬,護著胤野轉(zhuǎn)過大半圈,一刀搠進殷橫野雙掌間,才又落空。

    感應視界里左半邊的波形掀涌如浪至,這回身后雖一片靜默,只余背上烘暖

    噴香、隔著衣布仍覺脂滑的溫軟觸感,但耿照的判斷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

    的魔頭。

    胤野沒有碧火功獨步天下的感應,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見長,靠的是

    觀察分析,然后大膽預測——說穿了,就是一個「猜」

    字。

    世間有擅于劃拳者,每猜必中,次數(shù)越多猜得越準,通常十余把后,敗者已

    無翻身的機會,只能祈求對手失誤。

    而胤野就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都是。

    她靠著這個本領,準確預測頭兩次「分光化影」

    的落點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則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

    但此法并非盲猜,而是基于觀察和分析所得,接觸的時間越長,預測便越加

    準確。

    殷橫野畢竟也是人,總有習慣偏好。

    胤野不知逮到了什么小辮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應,兩人聯(lián)手,悉

    數(shù)擋下了此后的攻擊,令殷橫野不禁懷疑:自己的「分光化影」

    莫非出了什么問題,以致與尋常身法無異?「……夜怯餐膚蚋,朝煩拂面蠅!」

    殷橫野焦躁起來,打算再出「帝羅三」

    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會。

    「負隅頑抗,不知所謂!豈不知圣渥難違乎?」

    身形稍縱即逝,只余殘影浮光。

    ——來了!耿照沉入虛境,感應視界劇烈扭曲起來,所有的線條、圖形、色

    彩全絞扭在一塊兒,如千里長虹、龍卷飛墜,兜頭罩落!忽聽胤野輕叱:「下!」

    他本能朝身下?lián)]刀,勁力卻從上方傾至。

    藏鋒急急變招,刀刃與幽魔手上下錯開,擦出大蓬的熾亮火星,卻未能格住。

    殷橫野仰避刀尖,黑霧繚繞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頸側(cè),直沒至第二指節(jié)!耿

    照慘叫一聲,刀尖急軋,失衡的身子壓上刀背,斬向殷橫野左肩。

    這一下應變快絕,難得的是不假思索的舍身氣魄。

    殷橫野不肯抽退,逕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離內(nèi)「凝功鎖脈」

    無由生成,藏鋒斬開護身氣勁,沒入掌心鎖骨,他周身的黑霧宛如鯊魚嗅到

    血氣,瘋狂往傷口內(nèi)擠入,雙雙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熘堅韌的魚皮,再

    難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頭急喚:「快走!我——」

    見胤野眨眼輕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珂雪自他背后貫入,再由腹間穿出,如

    熱刀切牛油,發(fā)出「噗——」

    的絲滑細響,旋沒入殷橫野下腹,竟一刀將二人捅了個對穿。

    耿照瞠目結(jié)舌,痛楚這才與嘴角汩血齊齊涌出。

    胤野風馳電掣一抽刀,揪他背領急退,飄行不過丈余,落地時一跛一拐地仍

    不放手,拖至刀皇一側(cè),不理見三秋「你個賤人」

    一通亂罵,平放珂雪翻過耿照,以其腹創(chuàng)貼刀,雙手緊壓他背部的傷口。

    但珂雪的神效彷彿跟黑霧雙雙抵銷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紅

    ,望之不覺憷目,只覺凄艷動人。

    誰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戰(zhàn)友為餌還不夠,居然一刀兩穿,這是拿戰(zhàn)友之

    命抵換,簡直喪盡天良。

    見三秋唾罵不絕,直到被駙馬爺喝止,發(fā)現(xiàn)殷橫野模樣不對:被珂雪刺傷的

    腹間反常地不見黑霧繚繞,周身的霧氣散失大半,像是畏懼新傷口,遠遠避了開

    來。

    殷橫野面色灰敗,是自得圣源之力以來僅見,右掌籠于袖中,不見烏紫異手

    的情況,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劍撐持,踉蹌幾步緩過氣來,掉轉(zhuǎn)身子,頭也不回地

    往外奔出。

    (他……這是要逃?)——殷賊居然逃了!從胤野以珂雪斬向幽魔手,使殷

    橫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發(fā)老漁,也

    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絕,珂雪縱有奇能,萬一這刀傷及耿照龍骨臟腑,也可能無從

    救治。

    她見殷橫野將出三進,俏臉微變,蹙眉慍道:「喂,他要跑啦。」

    言下之意是怎沒人追。

    胡彥之掙了幾下起不了身,擔心耿照的情況,勉強提聲:「母……夫人,我

    兄……耿盟主傷勢如何了?」

    本欲說「我兄弟」,話到嘴邊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轉(zhuǎn)對武、見二人道:「他要跑啦?!?/br>
    竟是不予理會。

    武登庸與見三秋傷得比胡彥之還重,爛嚼舌根不過是苦中作樂,莫說起身,

    連動一動指頭都難,哪留得人住?胤野壓著耿照背創(chuàng),美眸四顧,默然半晌,忽

    然含笑嘆息,這才對胡彥之道:「交給你啦。要是爬不過來,那就是他的命?!?/br>
    胡彥之驚覺母親要撤,失聲急喚:「夫人不可!別……你等我……你等我!」

    奮力掙起,無奈屢屢徒勞,急得吐血。

    胤野攏了攏裙裾,動作輕俏可人,充滿女子韻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艷,如綻

    牡丹,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以鮮血淋漓的細嫩尾指掠發(fā),勾幾縷青絲至耳后。

    「癡兒。會死的就是會死,留不住的。你急什么?」

    正欲起身,一隻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帶歉意。

    「對不住啊,刺了你一刀。你讓我追那廝去,了結(jié)這事,好不好?」

    耿照嘴角微揚,緩緩搖頭。

    「你……你留不住的,讓我來?!?/br>
    這下連胤野都覺得他傻了,正欲挪開握持,忽想起了什么,不由微怔。

    「是……是門外那位么?」

    少年點點頭,撐臂而起。

    身下血落發(fā)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響,但出血量遠不及洞胸穿腹所應有,與黑

    霧一觸之下雙雙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復神效,以驚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幫助下,將刀板移至背創(chuàng),閉目調(diào)息,低聲道:「煩……夫人

    與我義兄幫手,將蕭老臺丞、雪門主、聶二俠三位移到此間,務必要快?!?/br>
    胤野有些疑惑。

    「你怕殷賊加害他們?」

    耿照搖了搖頭,面上終于有了幾分血色,語聲雖弱,神色卻十分凝重。

    「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賊前,先把我們殺了。要是下一輪的戰(zhàn)斗開啟

    之際,我還站不起來,只怕我們?nèi)家?。」◇◇◇殷橫野拄劍踉蹌,儘管狼狽

    不堪,卻不曾停步。

    下腹的傷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開一道長長的紅線,瞥見聶雨色、雪艷青尚

    有一息,也沒心思斬草除根。

    珂雪對圣源之力的侵蝕戕害,深深震懾了老人。

    他無法思索當中因由,只有先行避開的念頭。

    出血到二進時便已頓止,黑霧重新裹住傷口,恢復氣力供輸,看來珂雪的影

    響是暫時的,只消遠離那柄天殺的晶石刀,圣源之力便能恢復活躍。

    他得圣源之力的庇護不久,卻仍能感覺珂雪對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將永遠

    無法復元。

    殷橫野快步而行,腦海里已開始轉(zhuǎn)著消滅狐異門,以及摧毀珂雪刀的盤算。

    武登庸在東軍時,因戰(zhàn)區(qū)分配之故,沒能與神軍直接接觸。

    神軍之事在獨孤閥內(nèi)遭到嚴密封鎖,連獨孤容、陶元崢等都未必知曉全貌,

    獨孤弋與蕭諫紙君臣未對武登庸據(jù)實以告,亦屬合情,但他們手里肯定有幾枚幽

    魔核;韓破凡曾正面擊破一小股神軍,韓閥內(nèi)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與圣物同源,或可補充散失的圣源之力——思慮自此,殷橫野終于

    露出微笑。

    蕭老匹夫與耿小子費盡心思,找來了忒多本領高強的幫手,也只是教他解破

    圣物之謎,重得主眷,諷刺得無以復加。

    幽邸內(nèi)門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帳聶雨色炸毀的珍稀古物,殷橫野心頭不禁

    一疼,幾乎想回頭宰了他。

    但不忙在此際,儒門九圣之首暗忖道。

    走出此間,天寬海闊,幾時報仇都不嫌晚,何必急于眼下?走下階臺步入院

    中,本欲吟哦兩句,內(nèi)院木門忽緩緩開啟。

    一人身披暗青色連帽大氅,手持過頂長桿,跨過斑剝的朱漆高檻,擋住了他

    離開幽邸的道路。

    殷橫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認得這張臉,只是沒想到別后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憑空老了二三

    十歲。

    露出兜帽的厚重發(fā)絲白得無一絲雜色,卻非霜銀燦亮的樣子,而是沒有半點

    光澤,生機盡失,彷彿曬得干透的腐草蕈絲,成摞成摞的攤在萬年山巖之上,不

    見光的暗處爬滿苔蘚,生與死都透著幽微絕望的氣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這人出現(xiàn)在此,其實并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憑什么以為區(qū)區(qū)一介手下敗將,能阻止他離開?「性命既已不

    長,何妨浪擲于美酒佳餚,花前月下?憑你之身家,狂歌縱酒至命終,所費不過

    九牛一毛。我與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br>
    冷冷一哼,掩不住滿臉輕蔑譏嘲:「你待如何,李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