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yǎng)院……”

周子苑心道，苗嬸不會連曹醫(yī)生的氣都要生吧。

苗嬸瞧著窗外浮起的夜色，嘴里念念叨叨的。

“子軻從小就愛到外面那個湖邊去玩，要么就待在自己這屋里，要么就去蕙蘭房里，有時候也去廚房找我和吉叔……”

周子苑坐在她身旁。

她陪苗嬸一起收拾子軻的房間。苗嬸摸到了什么，嘴里就念叨什么。說子軻以前跟外公學(xué)寫字，字寫得有模有樣。說子軻以前把爺爺?shù)能姽φ滤徒o個喂馬的，因?yàn)樗X得那馬夫把馬喂得好，有功：“什么人世間的好東西，他都不拿著當(dāng)回事?！?/br>
“當(dāng)年他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老爺子打得站都站不穩(wěn)，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吉叔、我、蕙蘭拼命攔著。叫子軻跟爺爺?shù)能姽φ碌皖^認(rèn)個錯，子軻就是不認(rèn)，一聲不吭地挨打?！?/br>
“那個時候就該想明白了……”苗嬸突然說，“這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啊，要讓他知道m(xù)ama聯(lián)合了全家人一塊兒騙他，騙了三四個月，他肯定不會再理我們了?！?/br>
窗簾下面，靠墻位置，放了只一米來高的木柜子，那是一架老式唱機(jī)。“這是光緒年間的老洋貨了，蕙蘭十八歲生日那年，你外公送給她的。里面有金色的小鳥，唱片一轉(zhuǎn)，小鳥就會飛的，”苗嬸說，“蕙蘭特別喜歡，結(jié)婚的時候還專門請人搬過來，結(jié)果你爸爸那個大老粗不注意，給碰壞了。找了好些工匠師傅來修，都修不好?！?/br>
“后來還是子軻知道了這事，他看蕙蘭總想找人來修這個唱機(jī)，他就想修，可他才多大啊，人家?guī)煾刀夹薏缓?，他怎么能修好。拆了幾次，越拆越壞。蕙蘭說這個東西太老舊了，肯定是修不好了。子軻又不愿意，非說等他長大了肯定能給她修好，”苗嬸望著窗外，回憶到這里，她一頓，“現(xiàn)在都長大了多少年了，家都不回了……”

周子苑看弟弟的書架，她平日很少進(jìn)子軻的房間來。有苗嬸或吉叔在這房里的時候還好，若是只有子苑自己，她不太敢這么明晃晃地進(jìn)來。

究其原因，周子苑發(fā)覺自己還是有點(diǎn)怕這個弟弟。她怕的不是如今這個會在康復(fù)中心熬兩天兩夜的周子軻，是八年前那個，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形同陌路，甚至充滿了敵意的親生弟弟。

周子苑起初不明白這種敵意從何而來，后來她知道了，因?yàn)楫?dāng)時重病在身的mama問了弟弟一個問題。mama害怕病魔，她想離開了?？傻艿懿煌?。mama對弟弟說，mama希望以后有jiejie能照顧你。

周子苑記得，那段時間子軻在家里悶不吭聲，他不理會mama，連帶著對她這個陌生jiejie也排斥、抗拒。就好像周子苑是個“死神”，突然降臨來這個家里。爸爸當(dāng)時說，你弟弟從小被你媽慣壞了，不用理他。mama則在家以淚洗面。吉叔說，子軻就是蕙蘭心頭的一塊rou。

爸爸對子苑寵愛有加，父女兩個分隔多年，爸爸有很多感情想對她彌補(bǔ)?？蓪τ谧虞V，爸爸就沒有那么多的耐心了。mama想要提前走的事情全家人都表示了理解，只有子軻不肯接受，爸爸和他動了手，他還是不同意。

mama躺在病床上，求吉叔把子軻帶過來。mama告訴子軻，她錯了，她已經(jīng)想通了，子軻說的對，mama決定堅持下去，和子軻一起，打敗這個疾病。那天mama連床都沒下來，她哀求子軻多陪她一會兒。mama說，看見你，mama就不覺得疼了。

周子苑端著晚餐走進(jìn)mama的臥室，她聽到弟弟認(rèn)真對mama說：“說好了，你治病，我以后天天來陪你?！?/br>
當(dāng)時的很多事情，家里人都是直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蕙蘭去世以后子軻就離開家了。吉叔整理他房間的時候，在桌頭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歷。日歷上滿是子軻潦草的筆跡，一天天劃著日子，計算日期。吉叔前后翻了幾頁，趕緊拿出來給家里人看。吉叔說，大夫確實(shí)曾經(jīng)說過，如果蕙蘭配合治療，可以延長大半年的壽數(shù)：“子軻不應(yīng)該知道這個??！”

誰也不知道周子軻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誰也不知道十五歲那一年的子軻腦子里在想什么。他在日歷上倒計時，計算mama剩余的時間，自己一個人做一些誰都不知道的打算。苗嬸后來想起來，也說，子軻不是不接受現(xiàn)實(shí)，對于蕙蘭的病，他還是有準(zhǔn)備的。

蕙蘭走之前那一周，家里人心惶惶。只有子軻還不知情，他按部就班，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慣例去蕙蘭床前陪她，他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有他在，mama就不會覺得疼痛，mama就可以和他一起，同“病魔”斗爭。他晚上也不睡覺，在自己房間里鼓搗，不知鼓搗什么神秘的東西。苗嬸那時候問過他，蕙蘭也問他，他不說。十五歲的男孩子心里想什么，他們這些大人真是猜不出來。同樣是十五歲的男孩兒，艾家那個孩子也不知道子軻在想什么。

日歷上的日子一天天劃去了，最終停在某一天。周子苑記得，mama那天第一次出現(xiàn)了生理上的失控。

mama說，也許以后子軻會原諒她的。子軻是個勇敢的，可以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孩子，可他的mama只是個自私、懦弱、害怕病魔的普通女人?！拔叶嘞霝榱俗虞V，真的恢復(fù)起來。你說子軻會明白嗎，有些事情，我們?nèi)嗽僭趺磮?zhí)著，都還是不能改變?！?/br>
子軻那天很晚才回到家。聽接他的司機(jī)說，子軻放學(xué)以后全城去轉(zhuǎn)，想要買到什么零件。子軻走進(jìn)家里，背著他的書包，看到傭人在哭，走廊上站滿了親人，每個人都面如死灰。周子苑在mama床前抽泣。子軻穿著校服，看他們。周世友看見周子軻，他語氣冰冷，僵硬，死氣沉沉，說，過來，和你mama道個別。

周子軻在淋浴下面睜了睜眼睛。

浴室門推開，周子軻擦了頭發(fā)，披著浴衣出去。他換下來的衣褲穿了兩天，被空姐拿去干洗，連他手里的毛巾也拿走了。

舷窗外的天是黑色的，飛機(jī)在云層上方平穩(wěn)飛行，周子軻坐進(jìn)座椅里，透過窗玻璃，他看見自己一頭濕透了的頭發(fā)，還有下巴上冒出來的點(diǎn)點(diǎn)胡茬。

有一次他發(fā)燒，也是在一個這樣的窗玻璃前，湯貞給他一點(diǎn)點(diǎn)把胡茬刮掉了。

“子軻，你到床上去休息會兒?！?/br>
是朱塞的聲音。周子軻回頭看見他。

空姐端過水來。

“是不是快到了?！敝茏虞V問。

“就算落地了，今晚咱們也得先睡覺！”朱塞用筆敲著桌面，不容拒絕道。

周子軻沒作什么爭辯，他問：“最快多久能回去?！?/br>
朱塞看著他。

“你先告訴我，子軻，”朱塞面前鋪的全是些文件，“你這次具體是……想用到哪一塊資金，想用多少——”

“我有多少？”周子軻問了一句。

朱塞愣了愣，他笑了，好像一時半會兒很難回答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