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地抖，那個日子不遠了，不遠了，只是當時，他還以為……

紀康忍無可忍，連人帶被子一卷跳起身：“給我住院去！”

“不！我不去！我要在家！”趙輝哭叫著拼命掙扎：“嗚——我要跟你一塊兒?！?/br>
“天天兩頭跑，路上又招風(fēng)，”紀康勒緊他，彎腰去穿鞋：“聽話，我跟你一塊兒，陪你在醫(yī)院?！?/br>
“我不！”趙輝用盡全力：“我就在家，不然我拔針！”

紀康頹然坐下，捏起他下巴：“趙輝……”凝視他的眼角已經(jīng)布滿紅絲，嗓音喑?。骸啊愕降自隰[什么？”

趙輝眨掉模糊的水翳，揪緊他衣領(lǐng)，牢牢看著他的臉：“我不鬧，”他說，他低聲吸氣擠進他懷里：“你抱著我，我不鬧?！彼目陉囮囂郏鄣孟駢褐欢聣?。

“那別再瞎想，好不好？”紀康把人放回床上，合衣上來摟住他，一下下輕拍他的背：“惡夢么，誰都有，何況你病著……”那聲音悶悶地在靜夜里低徊：“我會好好的，你也會。乖啊，睡吧?！?/br>
“睡不著……我睡不著?！?/br>
“……那，咱倆說說話？喝點兒水不？”紀康說著欠起身。

趙輝一把拽住他：“不，別走！”他抖著，立刻又鉆回去，畏寒般：“哥……我要?！?/br>
“……”紀康松開手，把人從懷里拉開些：“不行，還燒著，好了再……”

趙輝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撞回去，哆嗦著，淌著淚：“我要，哥……我要！”他張開嘴，撕咬那一顆顆堅硬的紐扣，手腳并用死死纏上去，低泣著，喋喋不斷：“我要……我要，哥……哥……”

紀康握著他的后頸，由始至終，惟獨那一次這樣喚他：“……小輝。”手滑下去輕輕攬住他的腰。熱浪顛覆了夜色……

趙輝不知道，那一夜，紀康是不是也感覺到了什么。但是，他不說。

半個月后，那場肺熱潮落般緩緩?fù)巳ァ?/br>
“吃完再睡會兒?！奔o康從門外進來，把碗塞到他手里，匆匆穿上外套：“待會兒人要來拉磚，我去看看。”系好鞋帶又交代：“碗擱邊上就成，我回來收拾。”

趙輝坐在床上笑：“嗯，騙子?！?/br>
“啊？”紀康愕然回頭。

“你不是說，”趙輝睨他，夾起一筷小菜：“你不會燒飯？嗯，”他掰著指頭，嘴里美美地嚼：“還洗不凈衣裳、刷不凈碗？”

“呃……”紀康竟微微紅了臉，閃開眼神兒：“那有啥難，瞧你做多了不就會了。”說著趕忙開溜：“得了得了，往后陪你弄哈！”

“嘁?！壁w輝撇著嘴，又惱又好笑，死小子那鬼點子他能不知道？還不就想拴著自己給他忙前忙后。突然又想起來：“喂，等等，”這段兒都病懵了：“是不是跑了工人？”趕緊朝外叫：“誰??？找著沒？”

“哦，”紀康在院子里應(yīng)：“還沒呢，是進軍。”說罷開了院門兒：“回頭再說，我走了?。　?/br>
“嗯?！壁w輝皺了眉，不忘又追上一句：“回來帶車煤，還有板子！”這幾日身體好了些，沒再做那些七七八八的夢，心里安生了，便惦起院子里灶頭的擋板破了。眼看天要冷了，得先弄好。

“知道?！奔o康邊應(yīng)，步子便遠了。

趙輝再睡不下，趿上鞋把碗筷收出去洗了，又將竿子上的干衣裳收回屋，一件件疊好入柜，拆了被褥抱進院子里，接上水慢慢搓。進軍那天還鬧著肚子，怎么就跑了？他往院外泥路上眈一眼，心煩地加快動作。這人一跑，還真不知該往哪兒找。只能等他自個兒逛回來。

趙輝倒掉盆里的水，抬手擰開龍頭。這會兒天還沒亮透，風(fēng)卷著夜里的寒氣，嗚嗚地，次第掃過山坳、路面，搖晃瓦縫里的干草。東邊的光線淡弱地滲透樹冠，打進手下的冰水里，泛起些暗金色的箔片兒，一漾一漾，輕易地晃碎了又拼合，像日常生活里每個安謐而空洞的瞬間……他彎下腰，又淘過幾趟水，把被套分段擰干，剛揚手搭向橫牽的竹竿，身后就傳來一聲叫：“趙……趙老板……”

趙輝轉(zhuǎn)過身：“你是？”那人畏畏縮縮，他見過，卻叫不出名字。也是窯里的工人，四十來歲，佝著背。“有事兒？”他過去開門。

“嗯，嗯，我，我老王?！蹦侨巳跻暤脜柡Γ吐晳?yīng)著，卻勾著頭一徑往他屋里走。跨進門檻才巴巴地回頭，白內(nèi)障像兩團搓皺的破布簾子，費勁兒地抻著：“老板，我，想給你瞧樣?xùn)|西?！?/br>
“啥東西？”趙輝眉心一跳，快步過去。

“是……是……”老王兩手扣在胸前，面向他嘴巴開了又合，不安地轉(zhuǎn)動脖頸，不時往門外眺。

“你只管說?！壁w輝背心莫名發(fā)涼，把他往里帶了帶，伸手關(guān)上門：“給我看什么？”

“是……是……”老王瞅著自個兒手腕又俟了會兒，才把那變型的指節(jié)探進襖子，顫顫地掏出個布包：“是，是這?！?/br>
趙輝瞅他一眼，接過來。分不清顏色的四片骯臟布角在手上漸次展開……即便已有預(yù)感，他仍忍不住一陣眼暈：“這是？”那布包里裹著的，竟是兩塊，燒焦了的股骨頭。

“是……是進軍。”老王嗓子更抖了：“他自個兒不清楚，我跟他是同鄉(xiāng)?！?/br>
“誰干的?！壁w輝又問：“我送他看病那天？”

“是?！崩贤鯌?yīng)，眼角淌出些渾兮兮的水漬：“錢師傅，把他叫回工地干活，他推了幾趟車，就坐地上了。錢師傅就打他，拿鏟子柄猛打，后來又踢，說他裝病，有半個多小時?！彼又骸拔铱此敃r就沒動靜了。我搬了趟磚往回走，其他人被攆走了?！彼罟粗^：“我聽見，聽見錢師傅叫倆個工頭，把進軍，把進軍扔進窯里燒了……”

“以前也發(fā)生過這種事兒？”趙輝盯著他。

“我，我不知道?！崩贤踉桨l(fā)站不住，腳往外挪：“趙老板，我，我……”

“這事兒我會辦，你別怕，跟你不相干。”趙輝給他拉開門，又道：“老王，紀老板……”他屏住氣：“這些天在窯子里，問起過進軍嗎？”

“我沒……沒聽見?！崩贤踅┝私?，朝他躬躬身：“多謝趙老板。”說完就急急轉(zhuǎn)身走了。

趙輝握住椅背慢慢坐下。那兩塊黑骨頭靜靜地晾在桌面，像死沉的生鐵咯得他直冒汗。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紀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