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帶他去當(dāng)?shù)蒯t(yī)院做了檢查，報告出來，和段非全相合。當(dāng)時我就想，這真是個奇跡……”

段長山說到這里，長吁出一口氣來。這本應(yīng)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他卻沒有什么高興的神色。

駱林看著他：

“但是段縈不愿意捐骨髓。是吧?！?/br>
段長山抬起頭看了看天，又是長嘆一口氣，露出一種束手無策的表情來。

“我沒辦法了。他年紀(jì)太小體重太輕，為了捐骨髓要做的前期準(zhǔn)備太多了。我跟他說話，他把我趕出來。醫(yī)生勸他，他當(dāng)做沒聽見。這兩天醫(yī)生說一定要開始埋管的準(zhǔn)備了，想哄他聽話，結(jié)果他說我們要是敢動他，他立馬從九樓跳下去。到現(xiàn)在一天半了，他連一口飯都沒吃。”

段長山扯出一個苦笑：“……那樣子跟崔麗鶯簡直像了是十成十，我都怕了他了。有的時候真想給他打一針讓他乖乖睡下，手術(shù)做完了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只要段非好了，他想要什么我都給他，只要他現(xiàn)在能別這么折騰?！?/br>
駱林聽著段長山的語氣，覺得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浮在胸口。段長山談起段縈的時候有種無法掩飾的厭煩，根本沒有在談自己兒子的意思。他那一句話說出來有種苦澀的調(diào)笑在，卻也隱隱透露出一種……恨意。

那種從段長山眉眼中透出來的東西讓駱林覺得心驚。段長山在恨段縈的不聽話，恨他不愿意去救段非，又或者是在恨這得病的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大兒子，而不是——

駱林閉了閉眼睛?，F(xiàn)在的情景綜合著段長山先前說的那許多話，讓他根本不想再看段長山一眼。他腦海中又想起那個病房里和段非相像的男孩子來，讓他胸口十成十的憋悶。

段長山竟然還想再說些什么，駱林推說著有事，起身便要走。身后段長山跟著起來，似乎想再叮囑些什么，駱林已經(jīng)出了房間。會客室的門在段長山面前闔上。

第二十一章

原本四個人的普通病房里只放了一張病床,讓整個空間顯得異常的空曠。段縈低頭坐在房間正中的病床上，腿垂在床邊,沒有穿鞋子和襪子。

他身上穿的也許是段長山給買的新衣服,看上去價格不菲,卻并不合體。褲子下擺卷了幾次邊，露出了精瘦的腳踝來。醫(yī)生說段縈今年十一歲,但是他的個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駱林走進(jìn)病房的時候見到這么小小的一個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段縈聽到門的響聲,沒有抬頭，卻把眼睛挑起來，從下往上看著駱林。那雙眼睛簡直跟段非一模一樣,但是比這更令人悚然心驚的,是段縈的眼神——那眼神跟成年人沒什么兩樣,冷冷地對著駱林。

……段長山跟他說起過段縈的不合作，那時駱林腦海中想象的是一個哭著叫著不依不饒的孩子。但是現(xiàn)在再想想，更可能段縈只是站在床上，面無表情的指著窗戶，然后毫無起伏的說出了那些威脅的話。

仔細(xì)想來，上一次駱林自窗口里看著他，段縈根本就沒有張嘴。他就只是對峙般地死死盯著一眾大人，一動不動。

但是這樣的孩子，反而比那些哭著叫著的孩子更難哄。

……駱林拉過一把椅子到段縈床邊坐下，兩手交握著，抬頭對著段縈微笑：

“你好?！?/br>
段縈看他一眼，然后把視線收了回來：

“不用對我笑的。沒用?！?/br>
這個十一歲的男孩把垂在床邊的褪收回來盤好了，兩手撐在床上，微微側(cè)過頭去，面無表情地看著駱林。

駱林把低下頭想了想，果真不再笑了，沉默了兩秒，用一種對成人說話的口吻說：

“你知道我想和你說什么？”

“我知道。誰都是那一套，乖一點，不疼的，當(dāng)個好孩子救救那個哥哥吧……你還有什么新詞要拿出來？”

他這一句話里有諷刺的意味，但是語氣里卻意外地沒多少情緒。駱林垂下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像是認(rèn)輸般地對著段縈說：

“我不會勸人，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話好。你能救的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我想知道你不愿意救他的理由。如果有什么誤會的話……”

段縈看著駱林的眼神似乎變得認(rèn)真了一些，然后出乎駱林意料的，他笑了:

“沒有什么誤會，我就是不想救他。跟怕死怕疼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就是不愿意。”

這個笑容里有種孩子獨有的真誠，卻讓駱林的臉一點點地變白了。

段縈的身體往后靠了靠，仰著下巴觀察駱林的表情轉(zhuǎn)變：“……你接下來該生氣了。反正我也習(xí)慣了，等你教訓(xùn)完我，你也該走了。”

駱林抿了抿嘴唇，牙齒下意識的咬了咬。到了最后卻反而閉上了眼睛，說：

“對不起?！?/br>
段縈的表情一怔，隨后眼里幾乎是閃過一絲兇光，然后掩飾一般的微微笑了：

“你跟我說什么對不起？我還以為道歉的人應(yīng)該是我，我這么拖著，那個人早晚得死?！?/br>
“……我知道，”駱林的眼睛慢慢地又睜開了，“但是這件事畢竟是我們決定的，沒人問過你。我明白你可能有不滿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說，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忙的話……”

段縈不笑了，他對著駱林說：

“你們也知道沒人問過我。你們讓我救人，我憑什么要救？我媽沒管過我，我也沒有過爸。現(xiàn)在冒出一個人硬要把我接走，但是我媽死的時候我被人賣了的時候他在哪兒呢？我不求他能養(yǎng)我，但他干脆把我當(dāng)成頭豬，要我多吃要給我腿里埋管子，好讓我去救人。要是我不能救人呢？他會管我死活？”

隨著這一句句話說出來，段縈臉上的面無表情也無法維持了，眼睛里透出來的都是怨恨。他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繼續(xù)道：

“你們的眼里只有那個要我救的人，我除了救人以外什么用都沒有。憑什么那個人能被當(dāng)個人看，我卻要被當(dāng)成個畜生？！”

段縈抬起一只手指向段非病房的方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聲音：

“他不是我哥嗎？！憑什么他什么都有，我就連個人都當(dāng)不成？！”

這一句話說完，段縈的脊背已經(jīng)直直的梗了起來，雙眼圓睜地盯著駱林，死死地咬緊了牙。過了半晌，他的嘴唇慢慢地張開，低聲補了一句：

“……憑什么?！?/br>
這三個字的末尾帶了些顫音。段縈盯著駱林的眼睛恨恨的，卻也變紅了。

……駱林對著面前這個和段非神情相似的孩子，心臟一陣一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