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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了。讓阿姨一直沒有出院,院里的孩子們都像約好了似的,閉口不談這件事,或許跟我一樣,也被爸媽的巴掌要挾過。孟先生變得憂心忡忡,有時我問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著,表情里透露了不安。那時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圓滿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飯,我在洗手池邊撓著通紅發(fā)癢的手指,我媽的聲音穿過廚房的水流聲響起:“我過兩天再去一趟醫(yī)院,看看讓知雨?!?/br>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還沒出院嗎?”我媽壓低了嗓門:“腦袋里長了個……”后半句我沒有聽清,支棱起耳朵,才聽見她說:“……估計就這幾天了?!?/br>我爸像是吃了一驚,咀嚼的聲音都變輕了:“這么快?怎么遇上這種事,孩子還那么小……”這是什么意思?讓阿姨不會好了嗎?孟潛聲怎么辦呢?我想到那個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爺子的孟家,立時惶然起來了。我媽去醫(yī)院的那天是一個周末的下午,我懇求她帶上我,話還沒說完,她抿緊了嘴角,這是訓斥前的架勢。我爸的聲音從報紙后傳過來:“那你就帶他去嘛。多大點事兒?!?/br>我媽不情不愿地答應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換好衣服出來,她又皺緊眉頭,一邊數(shù)落我,一邊走進臥室,讓我換上那件還沒來得及洗的舊棉襖,說回來正好一起洗,又讓我爸去買袋消毒粉。從車站走到醫(yī)院,臉已凍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靜極,走在慘白的過道里,腳步聲異常響亮,像大斧頭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臟六腑劈個稀爛。胃里不住痙攣,仿佛隨時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濕又冷,像剛和好的水泥。一進病房,就看見孟先生的父親端著一個搪瓷盅站在柜子邊,神情疲倦地跟我媽打了個招呼。另外幾張病床的家屬仿佛根本沒有察覺我和我媽,床上的病人全都尸體一般地陳列著。我?guī)缀醪桓艺J床上的人。光亮的頭顱突兀地擺在慘白的枕頭上,臉色說不出是蠟黃還是青白,明麗的五官不知被哪個可惡的竊賊盜走了,只得殘渣勉強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讓我認得出的那雙眼睛,則更像硬按進眶里的玻璃彈珠,半晌才能干澀地滾上半輪。那對漆黑的眼珠瞧見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體動了動,似乎想坐起來,最后卻只是徒勞地眨了眨眼,露出半個慘然的笑容。那個表情連笑都算不上,不過是將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音,只用氣音叫了聲“讓阿姨”,驚恐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在她的被子上砸下兩個灰色的圓斑。她那彈珠似的眼睛里頓時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我媽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讓我出去跟孟潛聲說話。孟先生背對病房坐在窄長的陽臺上。我胡亂抹了把臉,淚水燙得手上的凍瘡又刺又癢,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覺地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我才發(fā)現(xiàn)他旁邊還放著書包,大概是這兩天都在這里。不知道說什么,我們就只好悶悶地坐著,透過裸露的紅磚臺子往外看。冬天的天總是陰沉沉的,以為要下雨,可實際并不會,天上的云臟得像幾十年沒見過天日的棉絮,壓到眉毛上來,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臟頭發(fā),個個走得飛快。我們間的沉默變成一只手,將這腐爛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進我的喉嚨里。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轉(zhuǎn)頭想說點什么,猛然發(fā)覺他睫毛濕漉漉的,水珠在濃長的睫叢深處由小變大,搖搖欲墜,猝不及防地砸下來。我聽見淚水清脆落地的聲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們滾到了哪里。手上的凍瘡突然奇癢起來,傳染到全身內(nèi)外。“別哭啊?!?/br>他沒有聽見我的話,成了座不會說話的蠟像,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讓阿姨肯定會好的。”我手忙腳亂地拍著他的背,連自己都聽得出來,那口氣虛浮得令人膽怯。孟先生像在問我,又像在自囈:“我媽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夢見她死了?!?/br>這種話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聽見要抽嘴巴,應當立刻打斷再吐掉。但我那時像被什么可怖的東西攫住了,舌頭沉甸甸的,上面壓了塊千斤鐵,我甚至嘗到了鮮冷的鐵腥味,以至于無法讓他把那句話吐掉。這里不會有神仙鬼怪路過,沒有人會聽見的。我想。我只能像母親偶爾安慰我那樣,笨手笨腳地抱住他:“會好的啊,會好的。我會永遠陪你的,讓阿姨也會?!?/br>他趴在我沾著油花點子的棉襖上,仿佛被遺棄在荒原上的動物,發(fā)出一聲低細而絕望的嗚咽。爺爺過世的情形我記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暈倒,直接送到醫(yī)院去的;奶奶則在醫(yī)院里住了很久,因為醫(yī)院很遠,我只被父母帶著去過寥寥幾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時候。因此,我對“死亡”的印象僅止于一個人的突然消失。爺爺那張永遠散發(fā)著類似木屑陳朽氣味的床鋪;放在床頭五斗櫥上染著棕黑茶漬的茶杯,里面還泡著幾天前的茶葉;剛剛收回來,放在床腳還沒收進衣柜的汗衫,它們不知道自己永遠沒有再躺回衣柜的機會了。奶奶的東西,也是在她住進醫(yī)院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從家里消失的。一個人像肥皂泡一樣突然消失,東西被打包處理掉,這不就是死了嗎?讓阿姨這樣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鋪上,又算什么呢?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話,人生下來就是遭罪的。讓阿姨到底沒有撐過年關。于是孟先生在十一歲那年,永遠失去了母親。孟家辦喪事的時候,我爸媽帶著我回了大院。孟老爺子還是那副模樣,大院里的鄰里老少也還是那樣,聽說孟先生母親的娘家人也來了,然而我認不出誰是他們。大人們都在里面,孟先生獨自呆呆地坐在樹下圍成一圈的石臺上,像在看雪。他的眼睛通紅,沒有淚水,我叫孟潛聲,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臉上滾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遠處的雪地上。那神情幾乎跟我姑姑幾乎一模一樣,我惶恐地大喊了一聲“孟潛聲”。好半天過去,他終于應了我一聲。我如蒙大赦,沖上去緊緊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幾片雪穿過密密匝匝的樹冠落在上面,我卻覺不出冷。我回到靈棚,里面人滿為患,空氣悶熱污濁。孟先生的父親正用手捂著臉,大院里的鄰居包括我爸媽,在他身邊圍成一圈,鎢絲燈泡昏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