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她一定會離開，但不知道那一天會在多久后到來。

    她立在浴室的鏡子前，雙手接起一捧冰涼的水撲在臉上，滿臉?biāo)榈赝R子中的自己。鏡子上浮著一層水霧，顯然她不像剛到C區(qū)時那樣慘白消瘦，原本顴骨下方凹陷下去的部位漸漸柔軟，干裂的嘴唇也重新紅潤，她在恢復(fù)一個二十六歲女人該有的生機。

    然而她依舊對記憶里空缺的三年毫無印象，每當(dāng)有短促的影像閃爍在眼前，她總來不及抓住。直覺告訴她那并非一段愉快的記憶，因為那些短促影像伴隨著的聲音實在稱不上友好。

    她拿毛巾擦干了臉頰上的水珠，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被他放在浴室小板凳上的那床薄被?！八@是魔怔了么？”她想，按住將要上揚的嘴角，將這個荒謬的念頭驅(qū)散了。

    她換了套衣服走出房間，聶護士在門口等著，領(lǐng)她去看C區(qū)的活動室。楓葉嶺畢竟是一家療養(yǎng)院而非規(guī)章嚴(yán)格的精神病院，總不能剝奪住民們的自由，逼迫他們成天待在病房里重復(fù)一日又一日枯燥的生活。而且C區(qū)的住民大多情況下與正常人無異，能夠正常地交流，只不過交流起來可能會比較費力。

    精神病患者大抵都孤獨，楓葉嶺的創(chuàng)辦者堅信，一味的藥物治療與醫(yī)生的心理開導(dǎo)是不夠的，患者在某種意義上存在一種精神的共鳴，同類之間必要的交流有助于病情的好轉(zhuǎn)。

    活動室位于地勢錯綜復(fù)雜的C區(qū)一條走廊的盡頭，安裝著需通過手環(huán)中的芯片感應(yīng)方可進入的電動門。

    門一打開，便有歡快輕盈的音樂流淌出來，是某種聲音清脆的打擊樂器演奏的童謠，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十多個小朋友手拉著手跳舞。正值黃昏，大片橙黃的夕陽從落地的窗戶瀉進屋里，一時間她的眼睛難以睜開。聶護士站在她身旁，似有似無地替她擋著光。

    “方小姐可以進去認(rèn)識一些新朋友，他們都是很可愛的人?！甭欁o士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格外溫柔，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令她拂落幾根發(fā)絲的側(cè)臉暖和又柔軟。

    方榆怔愣了片刻，抬腳跨了進去。

    病人大多成片聚集，有護士在身邊確保他們的安全。她幾乎一眼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陸之嶼，他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胳膊架著另一位男性病人的脖子，身旁還坐著個小護士，同他有說有笑的。不知他說了句什么，小護士佯怒，作勢就要撲過去揪他耳朵。

    方榆回頭看著聶護士。

    她關(guān)好門，上前拍了拍方榆的肩膀，半摟著她走向人群，像個要把女兒介紹給朋友的母親。有幾個人注意到她們，發(fā)出幾聲口哨似的怪叫，見方榆面色一下蒼白仿佛被嚇住，得逞似的癡癡笑起來。

    “方小姐不用怕，他們沒有惡意的?！甭欁o士一眼瞪過去讓他們收聲，按住她的肩膀以示安撫，“這位是C212的方小姐，大家要和她好好相處?！?/br>
    活動室里的人零散地點頭，齊刷刷地答應(yīng)著：“好的聶jiejie?！睙o論男女老少，就連護士護工們也都叫她聶jiejie，像是稱呼某種類似“山大王”的頭銜。

    “哎呀，方小姐！”陸之嶼這才察覺她的到來，轉(zhuǎn)過身攀著沙發(fā)，手肘撐在沙發(fā)靠背上揮手跟她熱切地打招呼。方榆扭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身旁的男病人看看他，再看看方榆，戳戳他小聲說：“大哥，就是你說的那個方小姐呀？”

    “是啊?！彼c點頭，微笑著看向方榆，希望她能說點什么展現(xiàn)一下他們之間的交情，但顯然她不打算這樣做。他疑惑不解，慢吞吞地從沙發(fā)上爬下來，不顧身畔小護士的阻攔徑直走向方榆，“怎么啦方小姐？”

    她失神一般沒回答。

    一位坐在桌上晃著腿的中年男人扭動兩下，從桌上躍下，響亮地“啊”了一聲，將全房間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他左手上套了個臟兮兮的小丑手偶，隨著他的步伐晃動。他眼睛瞇成一條縫，歪頭打量方榆，擠眉弄眼躊躇了半天，高高舉起手偶，派小丑視察情況。小丑手偶回到他耳邊竄動幾下，而后他緩慢而夸張地做出訝異的表情，忍不住走近了兩步，而后受了驚嚇?biāo)频牡雇撕脦撞?，一拍桌子尖叫道：“噫！女人！?/br>
    他身后的人聞言看向方榆，也嬉笑地叫鬧：“嘻嘻嘻大哥的女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誰！她是大哥房里的女人！”

    歡快的童謠與古怪的笑聲此起彼伏，在余暉漸暗的閉塞房間中回響地更加詭異。方榆面色煞白，手指緊緊攥在一起，下意識地靠近聶護士。后者嘆一口氣，無奈地對房間里鬧哄哄的一群人說：“你們消停點，方小姐都被你們嚇到了?！?/br>
    “沒事的，方小姐。他們就是人來瘋，其實很好的。我?guī)闳フJ(rèn)識他們?！标懼畮Z笑著走上前，欲要握她的手，被她“啪”地?fù)]開。她如同注視一個陌生人一般看著他，眼中充滿戒備。死死攥著衣服下擺的手指幾乎要將衣衫摳破，她渾身顫抖著，貼在聶護士身側(cè)。

    陸之嶼沉默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微微苦笑了一下。

    也許是認(rèn)為新來的朋友并不有趣，他身后的病人們陸續(xù)散去，投入到他們自己的事情中。背景音樂漸強，高聲部與低聲部追逐著融合在一起，蓋過了病人的笑鬧，也蓋過了他的聲音。

    “阿榆，我們不是怪物。”

    音樂在這句話的末尾戛然而止。

    他說出了那句話，極力想要裝作輕描淡寫的樣子，卻未能成功。在方榆印象里，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好似雨夜里一只渾身濕透的流浪狗。

    作者有話要說：　　陸之嶼是個人緣特別好的家伙，所以醫(yī)護組啊病友們啊都同他關(guān)系特別好。

    所以啊……咱們領(lǐng)地意識強烈的阿榆，有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嗯，吃醋了。潛意識里吃醋了，但主觀上不愿承認(rèn)，她才不相信自己這么快就對一個人產(chǎn)生好感，而且這個人是她認(rèn)知中不太正常的人。

    ☆、午夜套路

    “我們不是怪物?！?/br>
    陸之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聶護士與方榆站在一起，她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以及他們兩人之間游蕩的微妙氣流。

    氣氛有點僵，能夠調(diào)節(jié)氛圍的音樂也進入了暫時的歇止。她清了清嗓子對陸之嶼說：“方小姐只是不適應(yīng)，給她點時間?！?/br>
    陸之嶼罕見地沒有回答，他在等她，但她只是緘默。

    那條挽住她的手臂微微泛起顫抖，她摟著方榆，給她傳遞力量。

    方榆在被聶護士帶離娛樂室之前，一直盯著他的眼睛，有幾次仿佛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么，卻僅僅發(fā)出一個殘留在嗓子口的沙啞音節(jié)。

    那時的方榆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