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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地切碎。她看見鮮血從自己身上流下來,淌進了舞姬腳下的大紅地毯,將那氍毹渲染得更加鮮艷凄麗。那一瞬間,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段善本向她笑了,段善本見她不過須臾,就向她笑了。佛祖拈花微笑,不是只有慧敏的迦葉使者能夠領(lǐng)受嗎? 原來這就是求不得,這就是貪嗔。不是因為得不到一枝金步搖的失落,也不是因為一朵牡丹隨春而去的感傷,從來沒有一種渴望能如此深切地刺入她的血脈,讓她愿意用一切來交換,只為了能夠得到屬于她的一個笑容。 那舞姬最后如何脫去外衣,那嬌喘吁吁的雙肩如何在滿堂崇光下顫動,善本的琵琶如何贏得喝彩,晉康郡主都記不明白了。那個人距離她不過數(shù)尺,她思念他卻像思念了一生那么長。她閉上眼睛也躲不過,逃回房中也躲不過,夢中也躲不過,無論她是睡是醒,那個笑容、那種渴望就在一遍遍地重現(xiàn),折磨得她氣息奄奄。她明白若不為這渴望作些努力,她以后可怎么在這繁華荒蕪的宮殿中活下去。 晉康郡主尋到了宜春院的才人教師,請她們教自己跳舞。她原本就有些跳舞的底子,作為頌圣獻壽的節(jié)目,在皇帝萬壽或者元日,和兄弟姐妹一起獻給漫不經(jīng)心的皇帝。這次她卻下了苦工,柘枝是健舞,舞姿盤旋曲折大開大合,要從四肢的伸展學起。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下腰展腿都是痛苦的事,她卻也忍了下來,她用意志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身體。連那種痛苦都讓她沾沾自喜,她想若是有一天,她在他的面前起舞,這些痛苦他應該都懂得,像是虔誠的信徒燃指供佛,痛苦也成了她小小的驕傲。 母親早逝,父親不為祖父所喜,每日為了保住太子之位如履薄冰疲于奔命,后宮中除了傅姆無人管她。晉康郡主有大把的時間去學習跳舞,她原本合乎美人標準的豐腴身體,因為勞累而消瘦了下去,傅姆嘟囔她學這沒用的賤役作甚??墒歉的芬搀@奇地發(fā)現(xiàn),一股別樣的成熟美麗,在晉康郡主身上漸漸凸顯,她日漸豐滿的胸脯和越來越窈窕的步態(tài),如同牡丹開到了三春好處,姹紫嫣紅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善本偶爾也會進宮演奏,她總是找一個角落坐下,就這樣看他許久。他的每一根手指、每一根睫毛,甚至是僧衣上的每一條針線紋路,她都看得那么仔細,它們都散發(fā)著不驕不躁、清淡儒雅的氣息。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對這氣息迷戀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這氣息在浮華的皇宮中是那么珍稀,宮中有許多識字讀書的人,可是善本自身就是一卷詩書,留給晉康郡主無窮無盡的想象。 她的舞蹈小有所成,可她始終在和當日舞柘枝的宮女比較,這一拖延,便拖延到了貞元二十年。 貞元二十年,為了籠絡河北定州的義武軍節(jié)度使張茂昭,皇帝以太子之女晉康郡主賜婚張茂昭第三子張克禮。 自安史之亂后,天下節(jié)度使割據(jù)自雄,幽州盤踞著二十余個胡人州縣,馬背上的民族在騎射上的先天優(yōu)勢,讓他們得以傲視中原孱弱的軍隊。玄宗皇帝當年一招錯誤的用番兵守邊,促使河北的胡化愈演愈烈,河北之人不好讀書,世家子弟唯知“擊球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寄戰(zhàn)斗之事”。(出自杜牧) 這一點點遙遠的傳聞,便是晉康郡主要面對的河北了,而她的夫家也是奚族人。張茂昭是尚算親善朝廷的節(jié)度使了,也是皇帝賴以牽制河北三鎮(zhèn)的唯一籌碼,跟廣袤土地與中原太平比起來,一個郡主實在是太過微末的代價。 4.玉環(huán) 坍塌的虛弱過后,晉康郡主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父親。父親多少會為他的女兒著想吧,大唐用詩書禮樂養(yǎng)成的嬌柔郡主,怎能嫁到荒蠻的胡地去? 父親的面上也帶著感傷,太子李誦勸慰女兒道:“想想你的姑母咸安公主吧,她和親回鶻,嫁了回鶻可汗父子三人,只為了保住西線的太平。跟她比起來,河北好歹還算是大唐的屬地,張茂昭覲見時你還能回來看看。耶耶知道苦了你了,怨只怨,你們沒生在盛世……”不知哪句話刺痛到他,李誦的眼中也浮起了淚光。 她跪在地上抱著父親的腿痛哭道:“我不嫁,耶耶救救我,我不離開長安,我不要嫁給奚人!安邦守國是大臣天子的事情,為什么讓我去受罪?我去找阿翁,我就是不嫁?!?/br> 父親為她的蠻橫起了怒色,呵斥她道:“你受了萬民十六年的供養(yǎng),就不該為君父分憂嗎?耶耶眼下的處境,哪里經(jīng)得起你鬧騰!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只是個沙門僧人,本朝的辯機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忘了!” 晉康郡主癱在地上幾乎暈厥,原來她視為生命的渴望,那么輕易地就被他人窺破。父親注意到了她隱藏在殿角的迷戀眼光,在這迷戀不妨礙他時,他也懶得費精神去揭穿。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不可收拾,她的渴望,跟她衰弱的家國比起來,跟善本的性命比起來,當真卑微到連提起都是罪過? 她癱在地上如斷雁哀鴻一般哭了很久,在她哭得惡心頭暈的時候,夢囈一般對父親道:“耶耶答應我兩件事,我要玉環(huán)琵琶,我要去莊嚴寺,若你不答應,我死也不嫁。” 玉環(huán)琵琶是當日睿宗留給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從瓊林庫中取出不難。只是聽到莊嚴寺,李誦又只得用長吁短嘆來回應女兒的癡念了。 莊嚴寺的僧人驚詫地望著宮裝少女懷抱著一把琵琶走進大雄寶殿。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貴,以邏逤檀為槽,金縷紅文蹙成雙鳳,溫潤如玉,光輝可鑒,與這少女尊貴的身份相得益彰。 她冷冷地對接待的沙門吩咐:“去叫善本來?!鄙抽T退下,金吾趕走了香客,莊嚴肅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她抬起頭來,看見高逾一丈的佛祖釋迦牟尼,兩側(cè)的十八羅漢各捧著法器面目兇惡猙獰,他們都在居高臨下,或冷漠或嚴厲地譴責她。他們都有無上的法力,具無上智慧,她那一點小小的念頭,他們早就知道了,他們抬抬手就能將他碾為齏粉。 一時晉康郡主恐懼得只想拔腳而逃,她為什么要來到佛堂?這里是他智慧儒雅的發(fā)祥之處,她愛那智慧儒雅,可這智慧儒雅一條條清晰地寫著,他應當遠離她。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擾釋迦牟尼成佛的魔女,她就是特利悉那、是羅蒂、是羅伽(魔王波旬派去引誘釋迦牟尼的三個魔女,分別代表愛欲、樂欲、貪欲),愛欲、樂欲、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軀上,就在她懷中的玉環(huán)琵琶上,她把它們都帶來了,她孤身一人來挑釁這終極的智慧與束縛。 善本從幽暗的后殿匆匆轉(zhuǎn)進來,直覺讓她邁上一步,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合十行禮道:“檀越勝常。” 晉康郡主道:“我不是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