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去的方向，一具渾身赤-裸遍體鱗傷的女尸正徐徐升起，青黑的面龐被罩在一圈污濁的瘴霧里看不清楚。瘴霧越積越多，像一團黑壓壓的馬蜂將女尸完全吞沒，最后瘴霧瞬息間攏合抽去，女尸也隨之墜入水中，無聲，無波。

    阿禾guntang的下頜抵上了她頭頂。

    林芙兒在阿禾懷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蒼白，空漠，無望。

    不知為何，林芙兒覺得那不是在喊自己。

    一滴涼絲絲的水落在她的額上，接著，兩滴，三滴。

    林芙兒望向江面，下雨了。

    江陽被夏梓童冥刀所傷的地方已經(jīng)痊愈，林小鳶也悄然坐起了身。

    她不再是人，不再是鬼，而是一具滿載了魂氣的尸俑，一把毫無生靈的利刃。

    雨中的江面輕波蕩漾，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般。

    江陽跋扈一笑，還真是水過無痕。

    “回城?！?/br>
    “殺了她?！?/br>
    即使被叆叇蒙蔽，天上的月依舊真實。

    ☆、第二十九章

    “這條路，白天走過。”

    夏梓童踩著腳下的青石板，兩邊是整整齊齊的青瓦屋檐，只不過當(dāng)鋪打了烊，住戶關(guān)了門。

    同一天，同一路，同一人。

    她指了指空蕩蕩的石階：“之前有個老爺爺坐在那捏泥人，腳下一圈擺得滿滿的，各色各樣的神獸，可惜已經(jīng)收攤了。”

    “是不是有九尾狐、畢方鳥、長右猴？”

    “你怎么知道？”

    他不以為然的聳聳肩：“山海經(jīng)中的異獸，街頭泥人不都捏的這些?！?/br>
    夏梓童靜靜注視著他，恍然間，真不知眼前的白衣少年，究竟是江一木，還是長桑。

    似乎一眼看穿她的疑慮，他笑著回憶道：“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也是七月半。七月十五是立秋后的第一個月圓，正逢秋嘗祭祖，我當(dāng)時從私學(xué)偷偷溜到廟會，蹲在街邊捏泥人，一個泥人換一把栗子，結(jié)果半路殺出來一個小姑娘，非說我鬼神捏得不像?！?/br>
    夏梓童咯咯笑出聲：“也不說哪不像，反正就是不像。”

    他重重嘆了口氣：“結(jié)果越看越別扭，根本賣不出去，最后一個栗子也沒換到?！?/br>
    “長桑……”

    “嗯？”

    “你真是長桑？”

    他笑問：“不然呢？”

    夏梓童抿了抿嘴，嚴(yán)肅道：“你既然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之中，那么現(xiàn)在與我說話的，應(yīng)當(dāng)大半是他，小半是你……可這些記憶，又是如此清晰……你究竟是你，還是他？”

    “我是誰，他又是誰？”

    夏梓童一愣。

    他微微一笑，上前握住她的手：“隨我來?！?/br>
    他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拉著她在街巷里左拐右繞，夏梓童也任由他帶著，竟然意外的忘了記方向。

    隔著一堵院墻，是一棟木樓的后半。

    “這是……”

    “禾木茶館?！?/br>
    夏梓童滿眼的愕然：“你怎么會……”

    他笑笑沒有作答，低頭往墻腳躬身一鉆，竟不見了。

    夏梓童走進一瞧，黑黢黢的墻上原來攀著一棵老樹，根須扎進了石頭縫里，樹藤爬滿了石磚。不知是多強大的生命力，才能在這深巷子里獨孤的存活十年，百年，甚至千年。

    夏梓童摸索了一陣，終于挑開一段虛掩著的樹須，從地下的裂口鉆了進去。

    鉆過罅隙是一座極其袖珍的清幽小院，石墻石地上都覆滿了厚厚的青苔。

    夏梓童一眼就望見了院落一角的白衣。他挽著袖子，正搗鼓著一輛木車，夏梓童走近才發(fā)現(xiàn)，這木車竟像極了春秋時期，公輸盤為楚惠王所造的云梯。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前一夜，城外的荒野地里，江一木帶她去到的那棟榫卯木屋。

    “這云梯也是你造的？”話問出口，夏梓童才意識到，她口中“你”所指代的是江一木。但倘若眼前的人是長桑而不是江一木，他又是如何帶著她一路尋來這里？

    他還是沒有答她，俯下身去擰云梯上的轉(zhuǎn)軸，終于將云梯架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拇钌狭瞬桊^后墻。

    “可以了！”他滿意的撣了撣手上的灰塵。

    身后鴉雀無聲。

    他轉(zhuǎn)過身，少女正冷著張臉，大概是不滿自己無視了她的問題。

    “那我先上了?！?/br>
    他竟也不謙讓，自顧自的踩上云梯，剛往上爬了沒幾步，背后生風(fēng)。

    他嘴角一勾，再往上看時，夏梓童已是三步上墻，半途借著墻面又一回身起跳，頃刻間已經(jīng)上了屋頂。她凌空翻身，僅腳尖一勾便倒身掛下，活像一只調(diào)皮的檐下燕。

    夏梓童抱著胳膊，望著一步步向上爬得吃力的白衣少年，得意一笑：“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老樣子，投胎也不知道投個會輕功的?！?/br>
    從禾木茶館的屋頂往下望去，藍城東市盡收眼底。入夜的東市燈火闌珊，月牙湖上煙云繚繞，水燈熹微。

    于她眼中，那星陣縷絡(luò)的靈力，更是將眼前的景象渲染得撲若迷離。

    身后少年走了上來：“這個角度是不是很美？”

    見她終于點頭，他的唇邊也泛起笑意。

    “你說的沒錯，我本就存在于江一木的魂魄當(dāng)中，現(xiàn)在我破出后，更是與他化為一體，不過是意識的主次之分罷了?！?/br>
    “化為一體……”夏梓童低吟。

    魂魄竟也能夠和其光，同其塵？不，魂魄不可玄同。長桑是長桑，江一木是江一木，前者命數(shù)已盡，而后者仍舊活著。

    額頭點上幾滴涼意，不知何時起，眼前已是煙雨蒙蒙。

    少年凝眉望天，皎月依舊，在雨中卻是分外氤氳 。

    這一世，他已在陽間多留了二十年，今夜一過，不得不走了。

    梓童，這或是我最后一回以長桑的意識與你見面了。

    ——你看那雨中的竹子，節(jié)節(jié)拔高，抽枝萌芽。

    ——但是畫中梅紅顏不去，雪中松萬年長青。

    ——梓童，倘若你有一日要走，答應(yīng)我，在我走之前，走了罷。

    沒想到那日你竟然真走的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梓童，你是不是，還欠我一聲道別。

    ***

    “你去哪？”

    陰沉沉的嗓音從身后壓了過來，林芙兒腳步一滯。

    “鳳仙坊？” 阿禾逐字逐句道，“今晚你踏出一步試試看。”

    言語間的不怒自威令她不由得一哆嗦，隨即而來的，是透心的涼意。

    似乎打從第一滴雨點落下后，阿禾就變了一個人，冷淡，嚴(yán)苛，近乎蠻橫的將她扛回了城。

    “我要去找林小鳶。”

    “檜江邊你沒看見？”

    “我看見了。”

    “她已經(jīng)不是你的林小鳶了——”

    “你憑什么知道！”

    林芙兒轉(zhuǎn)身面向阿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