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李清辭繞到桌后，輕輕將布掀起，抖落一片灰塵，掀出一張琴匣。

    霜赤琴怨煞之氣非同小可，碰之則死，更是幾乎無人能彈響。李清辭卻赤手拿出血紅的古琴，信手一撥，琴音空靈通透，如鳴環(huán)佩，樓外湖水循聲揚(yáng)起片片清波，湖中圓月漸次破碎，未幾又融在一起。

    彈罷一音，李清辭在門前抱琴而立，須臾，他雙目輕合，瘦長手指一一拂過琴弦，一道由虛而實(shí)的琴音泠然流出，驀地掀起一陣勁風(fēng)，掠過水面，穿過兩岸竹林。

    水波蕩漾，穿林打葉，簌簌作響。

    風(fēng)聲中，一陣細(xì)碎的聲音傳來。

    李清辭微微睜眼，月色下，水廊上，站著一個瘦弱的少女，手里握著一根竹杖，一身淺紫色長裙。

    她雙目合著，雖沒有眼睛，卻能感覺到她在望著他。

    李清辭看了她一眼，又漫不經(jīng)心地收回視線，席地而坐，緩緩閉眸，橫琴于膝，徐徐彈奏起來。

    皓月竹林，涼風(fēng)習(xí)習(xí)，琴聲寂寥。

    她執(zhí)杖站在廊橋上，像一枝弱不禁風(fēng)的蘆葦，一動不動，凝神靜聽。

    片刻后，一曲彈罷，風(fēng)聲漸止，萬籟俱寂。

    李清辭十指壓在琴弦上，似乎還沉醉在琴聲中。

    未幾，他緩緩睜眼，深黑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血色，隨即波瀾般消弭。他抬首望去，那個盲女還站在那里，紋絲未動。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她輕輕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清純的笑容。

    她指了指天空，又雙手合掌，臉往一側(cè)歪了歪，做了個入睡的手勢。

    李清辭沒有回應(yīng)，沉沉望著她。

    她又指了指來時的方向，朝他一笑，揮了揮手，竹杖輕輕敲打著木橋，一步步慢吞吞地往回走。

    沒多久，那瘦弱的影子走到水廊盡頭，又繼續(xù)往前走，沒入風(fēng)聲颯颯的茂林修竹中。

    李清辭眸色深沉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不知過了多久，才將目光緩緩上移，落在那一輪冷月上。

    寒衷查來的信息里，她的確是白鷺村陸家的丫鬟，被賣到陸家之前，是村里一家窮人的孩子。

    “從小便是瞎的，在陸家被人欺負(fù)到大，不愛說話，有點(diǎn)結(jié)巴，和廚子交情甚好，經(jīng)常學(xué)著做東西吃。后來陸家失火，廚子死了，她就離開了白鷺村，四處討飯流浪，睡在在鎮(zhèn)上一間破廟里?！?/br>
    寒衷的話又在他腦海中響起。

    昨天他喝了她沏的茶，那個味道他曾經(jīng)嘗過，他品過無數(shù)名茶，嘗過無數(shù)大師的手藝，在他的記憶里，那味道沒有第二個。

    只是那時喝茶的地方卻不是什么好地方，正是藏琴山莊最大的威脅和對手，暗殺組織斂星閣。

    一個盲女，有著和斂星閣一樣的沏茶手藝，要么她是斂星閣的人，要么廚子是。除此之外，他實(shí)在不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釋。

    可寒衷的能力他是知道的，這信息不會有錯，她既然是從小在白鷺村長大，便不可能是斂星閣的人，如此想來，便是那廚子是斂星閣的人。

    也許那陸家正是為了躲避斂星閣的追殺，才到白鷺村避難，可終究沒能逃過斂星閣的眼睛，被他們混進(jìn)了一個廚子眼線，最后葬身火海。

    李清辭忽然自嘲般一笑，收起霜赤，轉(zhuǎn)身進(jìn)入琴樓，將琴放好，漫步返回。

    是該入睡了，他想。

    走入竹林不久，漸漸聽到一陣噠噠噠的聲音。他抬首望去，她站在前方不遠(yuǎn)處，手里的竹杖小心地探索著，一點(diǎn)點(diǎn)往前走。

    這竹林寬廣幽深，若不熟悉路線，一般人進(jìn)來八成要迷路，想必她是循著琴音而來，所以能找到琴樓，但往回走時沒了參照，要走出去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清辭邁開步子，走到她面前，輕輕咳了一聲，他將聲音變化一番，與他原聲差了許多，低聲道：“姑娘去哪兒，我?guī)慊厝??！?/br>
    李閑素本來被他嚇到，聽他這么說，蒼白的臉上恢復(fù)了血色，怯怯道：“不，不用，不敢勞煩公子，我自己回去就好?！?/br>
    李清辭臉上一直微笑著，回道：“不勞煩，我是莊上侍衛(wèi)，恰好巡邏到此處，夜深了，姑娘獨(dú)自一人，怕是不安全，看姑娘的打扮，應(yīng)是四時院的人罷?！?/br>
    他聲音雖然故作低沉，語氣卻柔和，說起話來有種別致的欲語還休的溫情。

    如此盛意，李閑素實(shí)在不能拒絕，將竹杖攥得緊緊的，小聲道：“那，那有勞公子了，多，多謝。”

    一番感謝，她又暗暗懊惱，這公子要帶她回去，可她看不見，又怎么跟著他呢？難道要抓著他的衣服走嗎？她長到這么大，還從沒跟哪個男的這么近過。

    見她躊躇不決，李清辭朝她伸出手，笑道：“可否牽著姑娘的竹杖？”

    李閑素輕輕啊了一聲，有些羞怯地將竹杖抬了起來，又覺得不妥，將竹杖掉了個頭，自己握住了沾有泥土的那頭，朝他靦腆一笑。

    月色穿過竹葉，眼前的人笑靨如花，一身霧色與斑駁，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

    李清辭微微怔住，旋即莞爾，將竹杖盈盈一握，笑道：“姑娘跟我走罷?！?/br>
    他走得很慢，兩人共牽一支細(xì)竹，如同一葉扁舟，緩緩穿過風(fēng)聲瑟瑟的竹海，順著滿山月色流光，往遠(yuǎn)處徐徐飄流去。

    將她送到四時院門前，四下無人，燈火盡無，想來眾人都已入睡。李清辭手指蜷了蜷，最終還是緩緩松開了竹杖，笑道：“到了，姑娘回去吧，小心一些?！?/br>
    李閑素連連點(diǎn)頭道謝，問他名字，李清辭并未回答，她見問不出什么，只好禮貌地同他告別，轉(zhuǎn)身進(jìn)入小院，輕輕合上木門。

    李清辭看著那扇門一點(diǎn)點(diǎn)合上，聽見她的腳步聲停頓在某處，然后是極輕的，門開的聲音。

    半晌，四下終于再無人聲，只有細(xì)細(xì)風(fēng)咽，數(shù)聲夜啼。

    他凝視著院門，隨即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山莊深處。

    ☆、血琴霜赤（十）

    谷雨那天，李閑素托人在山上一些采了些新鮮枇杷，裝進(jìn)壇子，埋到了竹林里，釀酒。

    枇杷酒酸甜爽口，酒味清淡，算不上真的酒，喝多了也不會醉，且能潤燥降火，生津解渴，此時已經(jīng)是盛夏，正適合將它挖出來品嘗。

    她本來都快忘了還有這么一壇酒埋在琴樓外的竹林里，要不是一起洗碗的春香提醒，那酒不知道要在地里埋上多少日月。

    這一日做完了活兒，李閑素便抄著竹杖要往竹林去。春香那丫頭嘴饞，一直惦記著枇杷酒，本要跟她一起去，被李閑素攔住了，道是她自己去，回來分她酒喝。

    春香一聽有的喝，便不再執(zhí)意跟去，只一再叮囑她路上小心，把她送出院子門口，又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春雪，那竹林那么大，你能找著在哪兒嗎？不是我小瞧你啊，怕你找不到埋酒的地方，別再迷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