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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古至今,年輕女孩子從沒對有錢的老頭忠實過。”他還是平靜地說。 我說:“也許我是例外?!?/br> “不是,小寶,不是你。”他仍然搖頭。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边@是勖存姿第二次稱贊我道。 我緩緩地說:“你要不要上床來?” 他還是搖搖頭。 “你不想與我睡覺?”我問得再直接沒有。 “不,小寶,我不想?!?/br> “或者另一個時間。”我溫和地說。 “不,小寶,”他抬起頭來,臉上不動聲色,聲音如常,不過非常溫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脫衣裳?!?/br> 我用手抱住膝頭?!叭绻闩码y為情,你可以熄燈。” “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松弛的肌rou,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br> 我靜止一刻。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我真做夢也沒想到。 那么他買我回來干什么?擺在那里看? 我勉強笑一笑,我說:“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br> “不不,”他說道,“我老了?!?/br> “每個人都會老的。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說,“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冬天只需涂點凡士林,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決定去買防皺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們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堅挺,都怕腰身不夠細實,都怕皮膚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否則數(shù)千年來,咱們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齊井提?” 他聽著我說話。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 我誠懇地說——老天,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么誠懇過:“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甚或過之,你還有什么遺憾?你并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香港只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fā)展吧?” 他抬起頭,看看天花板,他嘆口氣?!拔疫€是老了。但愿我還年輕?!?/br> “喂!”我忍不住,“你別學(xué)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買回一刻時光——’” 他看著我?!澳闩滤劳鰡幔俊?/br> “怕。” “為什么?” “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shù),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br> “你還年輕?!臂么孀苏f。 “死亡來得最突然?!蔽艺f,“各人機會均等。” “你剛才說‘我半生的成就……’,錯了,”他的聲音細不可聞,“我已經(jīng)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沒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br> 清晨四時,我們還在室內(nèi)談?wù)撋喜∷赖膯栴}。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應(yīng)該亮了,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窩里這么暖和,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這么容易的事,我內(nèi)心有隱憂。 我沒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畢業(yè),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xié)會,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我要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揚眉吐氣,鶴立雞群。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里獲得我所要的一切。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我運氣好,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鉆石工業(yè)機構(gòu)。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shù)年學(xué)費,使我的生活過得穩(wěn)定一點兒,但現(xiàn)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 我靜默地震驚著,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 勖存姿問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視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慚,我竟無法令你上床?!?/br> “年輕的小姐,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br> 我大笑起來。 他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你想到公園去散步?”他問。 “當然。”我當然得說當然。 我從衣柜內(nèi)取出長的銀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覺,無所謂。伙計怎可以與老板爭執(zhí),窮不與富斗。 我說:“我準備好了?!?/br> 他站起來,“好,我們?nèi)ノ招迈r空氣?!?/br> 我轉(zhuǎn)頭問:“你穿得可夠暖?” 他看著我,點點頭,然后說:“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他語意深長。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鐵閘鎖著沒開。 我問:“爬?” 他笑,搓搓手,“我沒爬墻已經(jīng)十幾年?!?/br> 我脫下長大衣,扔到鐵閘那一邊,然后連攀帶跳過了去。伸手鼓勵他,“來,快?!蔽仪皫滋觳排肋^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凍壞你。”他說。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過鐵閘。他很靈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墒锹犓恼Z氣,他仿佛已七十歲了。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 我問:“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 “我不大見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問。 他看我一眼,“喜寶,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br>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 “她姓歐陽,叫秀麗?!?/br> “勖歐陽秀麗。”我念一次,“多么長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著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 “孩子們呢?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嗯,‘外面’沒有孩子?”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 “他們?yōu)槭裁炊甲∠愀??”我懷疑地問?/br> “聰慧與聰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對?!蔽艺f。 “你的小腦袋在想什么?”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