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無人買得起火燭，屋子里透不進(jìn)星月輝光，反而比外面更加陰暗。

    少年人憔悴的臉色幾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看不出是喜是悲，良久，輕聲問：“我想投胎轉(zhuǎn)世，你能幫我么？”

    姜云舒訝然看過去，卻又隨即了然。

    不等她說話，阿良忽然低低笑了一聲，笑聲悶在喉頭，反而像是纏綿的嗚咽：“都說修家會記得上一輩子的事情，你還記得么？”

    姜云舒默然，知道他仍沒懷疑自己“鬼修”的身份，想了想，便輕輕點(diǎn)了下頭。

    阿良眼中卻驀地一亮：“人間好么？”

    想到如今烽火燎原哀鴻遍野的景象，姜云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但瞧見對方滿眼期盼，忽然就不忍心實(shí)話實(shí)話了，便笑道：“自然有人活得好，有人過得艱難，但就算再難，也不會比這里更慘了?！?/br>
    阿良眼中光亮愈發(fā)灼灼，向前邁了一步：“能吃飽？能有衣裳穿？能有……”他猛地頓了一下，聲音轉(zhuǎn)低：“……能有父母親人在一起？”

    他搖搖頭，慘笑起來：“我來了十幾年，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只是被兵禍趕來趕去。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倒不如當(dāng)初就去當(dāng)兵了也好，活著有口飯吃，死了……死了回到靈河里，一覺睡到轉(zhuǎn)世投胎的時候，就什么都不用瞎想了……”

    這倒是方才不曾提及的線索。姜云舒瞳孔微微凝起，喃喃道：“死了就會回到冥河中休眠?！?/br>
    生人入幽冥是罕見之事，阿良做鬼不過十余年，想不到如此奇聞異事，更不曾起疑，聞言只隨之感嘆：“是?。〈蠡锊皇嵌颊f靈河溫養(yǎng)魂魄，就算在兵禍里橫死了，早晚也能養(yǎng)回來么？”

    他有些虛弱地嘆了口氣：“但我還是怕死，我總記得，當(dāng)年帶著我逃難的幾位爺爺都說如今世道不一樣了，靈河也和以往不同，若是真死了，也不知還有沒有醒過來的一天，我害怕，萬一就這么無知無識，不知喜悲，不覺冷暖……萬一這世上再也沒有我了，該怎么辦……”

    少年被多年的流離坎坷磋磨得面黃肌瘦，已猜想不出活著的時候是何等模樣，就連心智也定格在了初亡的時刻，可即便在這樣的光景下，所思所想?yún)s仍條理分明，甚至比同齡之人更深幾分，姜云舒忽然忍不住想，這樣的孩子，在活著的時候，應(yīng)當(dāng)也是父母手心的珍寶吧。

    只可惜，蕓蕓眾生，貴賤賢愚，到頭來誰也逃不過無常二字。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想告訴他，若是真的消散于天地，他自己便不會痛苦畏懼了，不舍不忘的，永遠(yuǎn)只是被留下來的人。

    所以，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轉(zhuǎn)開話題，狀似無意地笑道：“你說得對，既為鬼身，再死一次只怕魂體難免傷損，萬一傷得太厲害，魂魄散碎，誰知道究竟能不能入靈河溫養(yǎng)呢！”

    盧景琮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猛地蜷起，面色微變，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終究沒出口。

    姜云舒語氣雖然隨意，眼睛卻不著痕跡地緊緊盯著阿良。少年人并沒用發(fā)覺，下意識反駁：“怎么會！傷得再重也還是魂魄，又不會變成別的東西，哪會進(jìn)不去靈河呢！若不信，你自己去河邊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說著，忽然狐疑道：“這么簡單的道理，你師父都沒告訴過你？”

    他被騙了一回，語氣自然不太客氣了，姜云舒卻無心計較，緩緩笑道：“是啊，我?guī)煾笡]有說過?！?/br>
    盧景琮卻在這時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認(rèn)真道：“還有希望！”

    姜云舒驀地一怔，悵然之色滑過眼底，低聲嘆息：“到了現(xiàn)在，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又應(yīng)該相信什么了……”

    不等人來安慰，她便又恢復(fù)了以往笑吟吟的模樣：“不說這個了。對了，如你所說，要么是以鬼身再死一次，魂魄在靈河中溫養(yǎng)圓滿再入輪回，要么是如你一般在幽冥生活，等著轉(zhuǎn)世的天意，既如此，我又如何幫你呢？”

    阿良愣了，眨了眨眼，遲疑道：“我當(dāng)然沒有辦法，可是，你不是修家么？人人都說修家無所不能，我以為你們會有辦法！”

    姜云舒：“……”

    ……原來是個想當(dāng)然的。

    她扶著窗框，從破洞往外看了一眼，失笑出聲：“鬼還不是人死后化成的，若鬼修那么厲害，能夠逆轉(zhuǎn)陰陽，當(dāng)初自己又怎會身死？”

    “?。∵@……”阿良也反應(yīng)過來了，頓時張口結(jié)舌，好半天才訥訥問，“那你是沒辦法了？”

    姜云舒：“嗯，你這個愿望我無能為力?！?/br>
    本就是不抱多少希望的妄念，更何況在前一句話問出時，就已隱約料到了答案，阿良本以為自己能夠坦然以對，可不知為何，當(dāng)真聽到了對方回答的時候，卻莫名地只覺渾身發(fā)麻，手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腦筋有些混亂，艱難地抱起雙肩，難以忍受般微微顫栗起來，整個人都像是被冷霜打透了的枯葉，猶顯稚嫩的臉上竟帶出了幾分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才會生出的悲涼。

    盧景琮終究不忍，低聲一嘆：“你還有別的什么心愿？或許就有我們能幫得上的。”

    阿良未曾抬頭，良久，細(xì)微的簌簌輕響落于地面，盧景琮眉頭微蹙，走過去，單手扳起他快要埋到胸口的臉。少年憔悴削瘦的臉上兩道淚痕宛然，卻倔強(qiáng)地咬住嘴唇，不肯哭出聲來。

    他抬眼對上盧景琮的目光，微微一怔，像是被對方眼中的憐憫激怒了，突然猛地別過臉去，狠狠道：“呸！騙子！若我說，我想衣食無憂，我想再也不用像喪家犬一樣被趕來趕去，我想這天底下再也沒有兵禍，再沒有朝不保夕，你能幫我么！你們分明什么都做不到，還來說什么好聽的謊話！我打不過你們，也趕不走你們，這屋子隨便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求你們就別再來戲弄我了！”

    盧景琮氣息一窒，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澀自心底升起。

    方才他躺在床上調(diào)息療傷，卻也聽到了屋子里的對話——幽冥早就沒有了在人間話本中津津樂道的閻羅判官，四方鬼雄再無約束，皆招兵買馬，自此兵禍連年，尋常游魂流離悲泣，難有立足之地。

    確實(shí)，他們區(qū)區(qū)幾名過客，不過是死水湖中偶然投下的幾枚石子，最初的漣漪散去之后，又能夠改變什么呢。

    就在這時，一直默然倚在窗邊的姜云舒忽然低聲道：“噓！有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2點(diǎn)之前寫完啦哈哈哈哈哈哈！快夸我?。。?/br>
    第157章 夜襲

    忘川邊上景色蕭疏，小村更是荒涼到只剩寥寥幾處房屋尚可遮風(fēng)擋雨，若按常理，但凡還有些勁力的青壯，大約都不會留于此地苦熬，但眼下窗外的朦朧景象卻令人心驚。

    從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