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觀察著這家人的老老少少，只見他們雖然形貌不一，可卻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已經(jīng)很久沒吃飽飯了，上一次吃rou，更別提是什么時候。幾個姑娘媳婦當(dāng)即興沖沖地把那獐子提到廚房去了。

    杜滸說他們一路上甚是辛苦，衣裳已經(jīng)全爛了，想向他們討一身新的。那農(nóng)戶家里哪有新衣，只有幾個男丁穿過的、滿是補丁和汗臭氣的舊衣。杜滸挑了件最寬大的，眉頭也不皺一皺，便換上了。杜滸又說，他這個侄女在外面長途跋涉不方便，最好得改成男孩裝束。那老婆婆連連點頭，翻箱倒柜，真的找出一件男童衣衫，說這是她死了的小孫子的衣服。

    奉書心中只別扭了一小會兒，便乖乖地換上了男裝，穿上了那個男孩的鞋。她已經(jīng)隱約知道了女孩子行走江湖的危險。

    所以當(dāng)杜滸借來一把剪刀，要剪她頭發(fā)的時候，她也沒做太多猶豫，乖乖地坐下來。她的一頭過腰長發(fā)本來保養(yǎng)得黑黑亮亮，但這兩日被道上風(fēng)塵沖刷，已經(jīng)開始毛躁打結(jié)，她連一把隨身的梳子都沒有，根本無法再打理。況且，一個像她這般年紀的尋常小男孩，誰會留那么長頭發(fā)？

    小女孩的頭發(fā)松松的軟軟的，攥在手里時服帖熨妥，可在剪子下面就開始不聽話。杜滸咔嚓一剪子下去，厚厚的瀑布卻只掉下來一小部分。換個角度又來了好幾下，尺來長的斷發(fā)才總算撲撲全都落了下來。新剪出來的發(fā)梢歪歪斜斜的，左邊高右邊低，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杜滸皺著眉頭，又剪短了一寸，變成了右邊高左邊低。最后，杜滸終于放棄了努力，拍拍她的頭，意思是就這樣罷。

    奉書瞟了一眼地上的斷發(fā)，默默地心疼了一陣，自己給自己挽上了兩個角兒，借來兩截黑繩子系上。沒有鏡子，也只能將就了。別人一看到她束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就定然能猜出這是個沒娘的野小子。

    杜滸還捏著她的手指頭，毫不留情地剪掉了她養(yǎng)得好好的長指甲。她的手指登時變得光禿禿的，短短的指甲里出外進，不多時便積了泥，剔也剔不掉。

    最后，杜滸用那剪刀刀刃貼著自己的臉，刮下了虬結(jié)得一團糟的胡子，一團團扔在地上。那胡子上還帶著不知多久以前的血污。奉書看著他那么認真的模樣，心中不覺有氣，心想：“就知道你給我剪頭發(fā)、剪指甲時沒用心?！彼龥]了長頭發(fā)，自知樣貌丑了不少，杜滸沒了大胡子，倒是顯得年輕了許多，頦下兩腮都是青茬茬的一片，模樣也沒那么兇了。

    杜滸還管那家人要了一雙草鞋，換下了自己那雙在血水里泡爛了的軍靴，還要了一對火刀火石，讓奉書帶在身上，最后要了幾塊破舊的包袱皮、一卷麻繩、一卷針線。

    他還想討些錢。那家人開始還猶豫，卻礙著那幾十斤獐子rou，不好回絕。杜滸笑道：“你們現(xiàn)在用的，還是大宋的銅錢吧？指不定哪一天`朝廷鑄了新錢，你們家里好容易存的這些，就通通成了廢鐵啦?！?/br>
    那家人這才被說服了，于是杜滸的懷里揣上了幾十文錢。

    杜滸立刻又看上了他家廚房里那把缺了口的菜刀，提出用這些錢來買。但所有人都連連搖頭，說這是家里唯一的一把菜刀，因為他家地方偏僻，才沒被官老爺收去。若是賣了這一把，到哪兒都買不到新的了。杜滸只能作罷。

    奉書看著他一樣樣地討要物件，得寸進尺，心中又是佩服，又覺有趣，忽然想：“這些也都是本事，得好好學(xué)著?！?/br>
    晚飯是夾雜著芋頭的的粗米粥，還有獐子rou做成的羹，盛到每人碗里，也不過幾小塊rou而已。奉書想問他們?yōu)槭裁床欢酂氲蕉艥G已經(jīng)把獐子賣給了人家，這一頓到底給多少rou，也就不由他們做主了。

    那米粥里則全是沙子和麩皮。那一家子男男女女似乎一個個都滿足得不得了，稀里呼嚕吃得好大聲音?？煞顣凰顾刮奈牡某粤藥卓?，就食不下咽。她不斷提醒自己，比這糟糕十倍的東西，蚊子也曾經(jīng)塞進嘴里去過?？膳d許是由奢入儉難，她在二叔府上做了幾個月小姐，便將當(dāng)年那饑不擇食的感覺忘了個七七八八。

    杜滸看著她，眼中微露嘲色，悄悄朝她作了個揖，意思是：“五小姐可還吃得慣這些粗飯？”

    她心頭席卷過一陣不服輸?shù)陌翚?，端起碗來，把米粥和沙子一口氣吞下肚去。放下碗一看，里面還剩下一口米湯，湯里面漂著幾個米蟲。

    她挑釁地看了杜滸一眼，閉上眼，把那口米湯也灌了進去。

    杜滸此前已經(jīng)從碗里挑出了十幾個米蟲，用指甲彈在地上。這么一來，顯然是給比下去了。他吃了一驚，隨即搖頭笑笑，撥了幾塊rou在她碗里。

    奉書忙道：“我夠了。”

    杜滸笑著說：“你這么愛吃rou，就給你多吃些。再說，你還在長身體呢?！?/br>
    “長身體”這個理由，大約是所有大人哄小孩子吃飯時的通用說法。奉書聽他這么一說，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心里一酸，只得點點頭，聽話地把rou塞進嘴里。

    杜滸自己只是一碗碗的喝粥，直到肚子微微鼓起來。

    到了晚上，這家人也沒有多余的房間，只好在廚房里鋪了兩堆稻草，蓋上舊衣服，權(quán)當(dāng)兩人睡處。外面的大雨早就停了，空氣重新變得濕熱起來。灶臺還帶著燒晚飯的余熱，整個廚房好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奉書汗如雨下，明明疲累已極，卻怎么也無法安然入睡。身下的稻草穿過布料，扎在她皮膚上，又麻又癢，讓汗水浸得沙沙的疼，似乎是過敏了。蚊子當(dāng)年在雜草中睡出來的一身厚皮，此時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她按照杜滸教的法子放松心緒、舒展身體，沒用。她不禁懷念起惠州閨房里的繡床來，進而回憶起那香噴噴的枕頭、軟綿綿的被褥、滑溜溜的睡衣睡裙，還有好幾個召之即來的小丫環(huán)，睡在自己身邊，隨時能起來給自己端來一杯茶。

    隨即便想起了阿染，她死得那么無聲無息。雖然自己已經(jīng)算是給她報仇了，但心里面仍然不能完全釋懷。

    她不敢回想自己報仇的那一瞬間。過去的蚊子不知殺過多少野兔野雞，可是畢竟沒殺過人。迷迷糊糊地剛一合眼，就覺得自己握著利劍，一劍一劍地捅在一個溫?zé)岬能|體上，鮮血飛濺。周圍的黑暗好像一個萬劫不復(fù)的地獄，把她團團包圍。她聽著身邊杜滸微微的鼾聲，忽然有些恨他。

    她為了一腔仇恨，放棄了那么多東西。父親若是知道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