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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抑揚(yáng)頓挫地念道:“丞相再執(zhí),就義未聞,慷慨之見,固難測識……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 一個小販模樣的人問道:“這文章里的‘丞相’,就是帶兵打仗的那個,文天祥文丞相?” 那書生冷笑道:“帶兵打仗的丞相,除了他,還能有誰?” 那小販又問:“那這‘生祭’兩個字,又是什么意思?難道人沒死,也能祭他不成?” 那書生不屑再理那小販,搖搖頭,繼續(xù)念道:“嗚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鄒魯,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將相,功名事業(yè),可死……仗義勤王,使用權(quán)命,不辱不負(fù)所學(xué),可死……雖舉事率無所成,而大節(jié)亦已無愧,所欠一死耳……” 路邊的蒙古巡兵不識漢字,也聽不懂那書生之乎者也的文言,只知道這紙上寫的并非犯上反動的言論,便不管。 奉書卻聽得目瞪口呆。那文章里引經(jīng)據(jù)典,她雖然并不能全懂,但聽得通篇下來,洋洋千言,竟都是在勸文丞相速死! 那書生似乎十分無私大度,一邊念,一邊用白話向周圍的百姓解釋,說什么“奈何再執(zhí),涉月逾時,就義寂廖,聞?wù)唧@惜”,那是說文丞相被俘多日,仍沒有傳出慷慨就義的消息,真是讓人驚嘆惋惜,無從猜測。 還說什么“今以亡國一夫,而欲抗天下?……奈何慷慨遲迴,日久月積,志消氣餒,不陵亦陵,豈不惜哉?”那是說他已經(jīng)無法力挽狂瀾,倘若茍且偷生,日久天長,意志磨滅,那便可惜了他一身忠義之名。 最后,“人不七日轂,則斃。自梅嶺以出,縱不得留漢廄而從田橫,亦當(dāng)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蹦鞘钦f丞相若是能效法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絕食死在廬陵家鄉(xiāng),那是最可取的。 言外之意,如今丞相居然絕食而未死,不能不讓人失望。 奉書又氣又急,罵道:“這是哪個失心瘋的,是何居心,作出這種狗屁文章!你還在這里念,是收了好處不成?” 那書生身后跟的書僮眼睛一瞪,扯了嗓子道:“你一個小孩子家,認(rèn)得幾個字?有眼不識泰山,我家相公的名諱,說出來嚇?biāo)滥?!廬陵名士,王公炎午,聽說過沒有?” 那書生輕輕揮了揮手,淡淡道:“好了,晴煙,低調(diào)些。”接著又搖頭晃腦地念道:“輕一死于鴻毛,虧損簣于泰山……” 奉書哪管這書生姓甚名誰,怒道:“我說不好,就是不好!別再讀了,難聽死了!” 那書生幾次三番被她打岔,早不耐煩,手中扇子朝她一指,呵斥道:“是那家的小猴子,還有沒有家教?怎的沒人管管?” 奉書做了幾年小乞丐,各種冷眼呵斥受得多了,本來渾不在意,可此時聽他罵自己“沒家教”,顯然是連父親也一并奚落了,登時怒從心中起,回敬道:“你才沒家教!”再也忍不住,把敬惜字紙的家訓(xùn)拋到了九霄云外,伸手就要去撕紙。 那書生連忙攔住,叫道:“喂,喂,我還沒讀完呢!” 奉書一把隔開他手,腳下輕輕一絆,那書生就四腳朝天摔在了地上,一身體面長衫撩了起來,露出里面的綾羅褲子,一時間斯文掃地,那書僮連忙去扶。四周圍觀的閑人轟然大笑。 奉書伸手將那字紙亂撕一氣,抓了個稀爛,還不解氣,又用腳跺了一跺。那叫王炎午的書生一手扶墻,一手扶冠,在旁邊引經(jīng)據(jù)典地大罵,卻也拿她沒辦法。旁邊幾個百姓有的罵,有的笑,圍成一團(tuán)。 忽然她身子一輕,已經(jīng)讓人攔腰抱起來,耳中聽得杜滸低聲道:“別惹事!” 奉書用力蹬著兩條腿,邊哭邊道:“你讀讀那文章,他在咒我爹……”話沒說完,已經(jīng)讓杜滸掩住了嘴,不由分說,抱進(jìn)了一個黑漆漆小巷,拐了個彎。眼見左右無人,杜滸才把她往墻角一丟,低聲喝道:“你那是當(dāng)街鬧事,不怕引來韃子巡兵嗎?到時我看你還能不能神氣得起來!” 奉書稍微冷靜下來,也知道自己方才太過失態(tài),低下頭,可仍是忍不住眼淚直流,嗚嗚咽咽地說:“那個王……王什么,憑什么說爹爹只欠一死……他……他是這鎮(zhèn)上的住戶不是?我要去當(dāng)面問問他!把這種文字貼在這里,他是什么意思!” 杜滸猶豫片刻,說:“其實(shí)這篇祭文,也不止這一處有。當(dāng)初在江西時,我就見過不下十幾次,驛途、水步、山墻、店壁,凡是丞相經(jīng)過之處,全貼得有。我問過百姓,有些是王炎午親自貼的,有些是他雇人貼的,派人日日去念誦。那時候你在暈船,整日在船里睡,所以沒見到。不過,他大概不知道丞相已經(jīng)走水路,早就從這里過去了,因此還在這鎮(zhèn)上耽著……” 奉書又驚又怒,“你早見過了?那……那你怎的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樣?看著你天天這般發(fā)脾氣?” 奉書一怔,忽然心慌意亂起來,急道:“那,那他們把這文章四處張貼,唯恐爹爹看不到,是……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丞相死了,才能遂他的意?是不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盼著丞相死?” 杜滸輕聲道:“別傻!誰盼著丞相死了?之前那么多人舍命救你爹爹,你也是親眼見的,對不對?” “可是……為什么那個酸秀才,口口聲聲勸爹爹死?” 杜滸沉默好久,才道:“丞相自己,此前不也一直有過殉國之念嗎?算不上……” 奉書不可遏制地又大哭起來:“那不一樣!爹爹要死還是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用不著別人指手畫腳!”突然又想起一事,登時心中一沉,抽抽噎噎地說:“這文章貼得到處都是,爹爹肯定已經(jīng)見過了……他、他在江西絕食,在建康又不讓我們?nèi)ゾ龋遣皇恰遣皇且驗榭戳诉@文章……看見有人生祭他……這才……這才灰心……” “丞相沒那么傻!你別瞎想!” 奉書好容易收了淚,突然又一拳捶在旁邊土墻上,咬牙切齒地道:“那個作文章的王、王什么,是不是蒙古人派來的?他是不是故意……” 杜滸失笑道:“好了,你想到哪兒去了!那是廬陵王炎午,我雖然今天第一次見,但早就知道,那丞相以前的老相識。丞相起兵勤王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報名呢,只是后來因事耽擱了,這才無法從軍。他可不是什么蒙古人的爪牙?!?/br> 奉書茫然點(diǎn)點(diǎn)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