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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車輪轆轆地軋過并不平整的地面,時而還聞得一兩聲馬嘶。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所見卻是一片夜的濃黑,這大約是在樹林之中,微微顫動的樹葉上不斷滴下雨水,草叢間可聞寒蛩的哀鳴。 “你醒了?”身邊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 顧拾撐著身子慢慢地半坐起來,那人見狀忙來攙扶,一邊道:“我們正要往北去,見你躺在路邊,就捎上了。你昏迷了半個多月,我們都想你會不會死了呢?!闭f著還尷尬地笑了笑。 顧拾勉強(qiáng)動了動嘴唇,想笑卻笑不出。 往北……往北嗎? 那雒陽呢?他現(xiàn)在豈不是離雒陽越來越遠(yuǎn)……也離阿寄越來越遠(yuǎn)了? 身子還陷在半死的絕望之中,心卻已開始為求生而蠢動。他想活下來……原本他孤注一擲放火燒宮,也只是為了逃生而已??! 如果不能留住這條命,那所有的英雄意氣又有什么用處? “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顧拾的雙眼適應(yīng)黑暗之后,便見到坐在他身邊的是個戎裝佩劍的男子,對面還坐了幾人,衣著樸素,但手中俱持著刀槍。他垂下眼簾默默回憶,自己并不是倒在隨意一條路邊的,自己好像是倒在南宮的宮城外……若如此,則這些人很可能是從宮里逃出來的,或許就是宮中的禁衛(wèi)也說不定。 他們?yōu)槭裁匆樱?/br> 顧拾張了張口,想說話,卻覺喉嚨里火燒火燎地疼痛,難以發(fā)出聲音。他只能指著喉嚨朝這些人示意了一下,后者卻給了他一只水囊。 他解開水囊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便聽那個看起來是領(lǐng)頭的戎裝男子道:“這位兄弟,實(shí)不相瞞,我們是要去北地投軍的。眼下雒陽成了柳家的孤城,江南被柳岑折騰得不成樣子,我們總不相信……不過聽聞北地的關(guān)將軍和袁先生治軍嚴(yán)明,又有鮮卑相助……”他頓了頓,“我們本沒想到你昏迷了這么久,待會到了地界,可能便照料不了你了,這里還有一些盤纏和吃食,兄弟便拿去用吧。” 顧拾沉靜著,水囊被他攥在手里。戎裝男子又道:“兄弟如不放心……” 顧拾突然開了口,嗓音低啞地說了三個字。男子怔了怔,沒有聽清楚,傾身過來,聽見他重復(fù)道:“……我也去?!?/br> 男子不由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他幾眼,半個月來,他們猜測著這個人的身份,只覺他是個荏弱無害的年輕公子罷了;待得顧拾醒來,那雙眼睛卻銳利而深沉,透著不符合他年紀(jì)的冷淡之色。 “那可是軍營?!蹦凶榆P躇道,“袁先生已于前日起兵討逆,我不確定他會不會讓你入伍……” 顧拾抬起眼,終于有了力氣微微地一笑,聲音于堅定中透出一絲急迫:“我要見袁琴?!?/br> *** 八月,北方五郡聯(lián)兵而起,奉主將袁琴號令,分兵齊進(jìn),討伐雒陽。 入主雒陽之后,柳岑發(fā)現(xiàn)自己卻是入了別人的彀中:雒陽除了披著一身所謂的都城王氣以外,不能帶給他任何好處!自從渡過長江,他便直奔雒陽從不停留,以至于長江以北只剩雒陽一座城還在他的掌控之下,便連原屬于他的江南也因路途遙遠(yuǎn)而顧不過來了。 每日都有將領(lǐng)和大臣逃跑,有的甚至是投靠了北地。 柳岑怒氣沖沖地直入章德殿時,阮寄正抱著孩子一邊翻書一邊哼著歌。 “戰(zhàn)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zhàn)斗死,駑馬徘徊鳴……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 顧雒在母親的懷抱里,聽著溫柔的曲子笑瞇了眼,雙手在空中胡亂地?fù)]舞著,好像還要給她打節(jié)拍似的。柳岑站在簾外,心里的怒氣漸漸平息,只剩下一片慘淡。 這明明是一首悲慘至極的戰(zhàn)場哀歌,小孩子根本不會明白。 忽然孩子的動作停住了。阮寄感覺到什么,側(cè)首看去,便見到了柳岑。 她又收回了目光,只是不再唱歌了。 柳岑走了出來,低聲道:“阿寄。” 她不說話。 “我知道你已不是啞巴了,阿寄。”他澀澀地笑了一下。 半晌沒有人回應(yīng),他只得又說了下去:“袁琴起兵了,你知道嗎?明明是關(guān)瀧的軍隊(duì)……不,應(yīng)該說,是顧拾的軍隊(duì)吧?也不知袁琴如何使喚得動……” 阮寄的神色變了。他知道她在認(rèn)真地聽著,于是在她書案對面坐了下來,續(xù)道:“這個袁琴我也見過,他不是從不肯做出頭鳥的么?如今他怎么敢扯旗造反?” 阮寄道:“人是會變的?!?/br> “是啊?!绷⒅谋砬椋爱?dāng)初顧拾引誘我攻打南宮,解救了東城和北城的百姓,我還道他是條漢子,十分地佩服他??扇缃窨幢钡剡@情勢,我又不由得懷疑他了。 “他若當(dāng)真要解救百姓,為何還要留著北地的軍隊(duì)?為何不索性讓關(guān)瀧他們?nèi)枷蛭彝督??更不要提還有虎視眈眈的鮮卑人,根本不把我當(dāng)回事——” “他已經(jīng)死了?!比罴拇驍嗔怂脑?,“死了的人,想不了那么多?!?/br> 她的容色看去是那么平靜,眸光如沉著的深海,全然探不見底。她就這樣說了出來,明明知道說出口便再不能更改了,明明知道說出口便是最悲哀的妥協(xié),可她仍然說了。 他已經(jīng)死了。 柳岑看著她,清淡地一笑,“你終于想通了?” 阮寄低下頭,孩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瞧。 想通或想不通,從來沒有分別。人生從來沒有給過她其他的選擇。 柳岑凝望著她,手撐著書案傾身過來,她不由得往后退縮了一下。他的氣息傾吐在她額發(fā)間,聲音低得有些曖昧:“我們成親吧,阿寄,我會對你好的,比顧拾更好——早在五年前,我就該這樣同你說了?!?/br> 那雙曾是溫柔的眼眸也變得深黑如淵,與恨意別無二致的愛在那深淵底里糾纏著墮落了下去。 ☆、第69章 柳岑決定將御極大典與自己的婚典一同cao辦, 在登基為帝的同時封阮寄為皇后。 這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朝堂上剩下的臣僚已然寥寥, 通曉禮典的官員都不知去向, 柳岑的脾氣又一日比一日地乖戾—— 曾有一位將軍犯顏直諫,說為今之計,只有出城去主動迎擊五郡兵馬, 而不是龜縮城中,卻被柳岑拖下去以軍法斬殺。 于是便沒有人再說話了。 柳岑有時還會到章德殿里來,特意地問阮寄:“當(dāng)初阮太傅不是治的名家?你我二人的婚禮,便由你來定奪如何?” 阮寄抱著孩子抬起頭——她沒有一刻敢讓顧雒離開自己的懷抱——看了他一眼。 她愈來愈少說話, 而那雙眼睛愈來愈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