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從暗室中冷不丁走到了大太陽下，克里斯為這突如其來的亮度瞇了瞇眼睛。他聽見嘈雜的人聲音，待他睜開眼睛，他完全愣住了。

    克里斯猜想過自己會在開始分流后遇到什么，但在最瘋狂的假想中，都不存在現(xiàn)在這個選項。他在暴亂的精神風(fēng)暴核心看見了……一座城市。

    很多很多人在街上來來往往，熱鬧得勝過春城或雷霆堡節(jié)日中的鬧市。他們穿著奇裝異服，黑頭發(fā)，異族面孔，匆忙又不急切地走來走去。道路非常寬敞，中間川流不息的不是人群，而是外形怪異的車輛，這些車的速度快得嚇人，前面沒有任何東西在拉車。

    克里斯足足盯了車流一分鐘，看著它們速度飛快地前行，還能毫無預(yù)兆地停下或轉(zhuǎn)彎，冷不丁發(fā)出嘀嘀的鳴叫。騎士用力把自己的目光從上面拔開，又被路上紅色與綠色交替變換的燈吸引了。燈柱上一會兒出現(xiàn)紅色小人，一會兒又出現(xiàn)綠色人形，那光人一跳一跳地“行走”起來，活像雜耍藝人搞出的皮影戲?？死锼谷滩蛔∩锨皫撞剑@著燈柱轉(zhuǎn)了一圈，燈柱很窄小，里面肯定放不下cao縱人。

    他愣愣地抬起頭，道路兩側(cè)的高樓簡直能稱得上高聳入云，大概只有烏爾堡的王宮才能與之媲美。讓人咂舌的是，這種能與王宮相提并論的高樓不是一座，而是無數(shù)座。道路邊遠遠近近、整整齊齊地排著許多大型建筑物，密集得像提比斯丘陵的山脈。

    藍天之上，有一只巨大的鳥飛過去，留下一條尾巴似的長長白線。

    這幻象代表了什么？騎士茫然地想。

    這里不可能是真實的，那些奇奇裝異服的人沒向克里斯投來一瞥。他伸手碰觸燈柱，手從上面穿了過去。他擋在人或車子前面，穿過他身體的一切看起來都毫無所覺。克里斯開始發(fā)足狂奔，他跑過一個春城的長度，周圍依舊繁華不減。再繼續(xù)跑下去，跑了不知多久，一切開始變得模模糊糊，行人和街景像隔了一層霧氣，再也看不分明。

    這是什么新的考驗嗎？要在其中找到安嗎？克里斯不確定地想。對安的感應(yīng)在進入這里后失靈，她的痕跡不是消失，而是變得太多，一切身上都有安的味道，因此等同于什么線索都找不到。

    克里斯又一次回到自己開始出現(xiàn)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很多張熟悉的臉。白發(fā)的老頭老太第三次顫巍巍在路邊的石墩上坐下；他們坐下后，黃色兜帽的年輕人嘴里嚼著什么東西、耳朵上插著線，拐進了一條小巷；數(shù)到三，一個紅衣服的小女孩哼著歌停在了紅綠燈前?？赐赀@些，克里斯抬起頭，又能看見那只巨鳥在天上掠過。

    騎士感到不寒而栗。

    他抽出劍，刺向地面，劍刃穿透了大地，拔出來后石磚卻完好無損。他攀著高樓的外墻來到樓頂，樓頂上可以望見一個巨大得嚇人的繁華都市，被更高的樓擋住，望不到邊界在何處。他縱身一躍，一路摔到地上，身體卻并不覺得痛。

    克里斯吸了口氣，喊道：“安娜！安娜。蘇利文！”

    沒有回音，無人被驚動。

    他喊了幾聲，停了下來，再次開口道：“安！”

    有什么東西震動了一下。

    這是個很奇怪的感覺，明明街上照舊車水馬龍，行人看起來毫無異狀，克里斯卻覺得這個世界像是震動了一下。他受到了鼓勵，繼續(xù)大聲喊道：“安！你在哪里？”

    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克里斯看著天空，沒有人從天而降。他收起失望，低下頭，卻忽然對上了紅衣女童的眼睛。

    她在看他。

    不僅僅是這個小女孩，坐在石墩上的老夫婦在看他，路過他的行人也在看他。他們眼中有好奇卻沒有敵意，看上去只是對個服飾不同的人隨意一瞥。當(dāng)克里斯看回去，打量他的人們禮貌地收回了視線。他擋到別人面前，那個路人像是吃了一驚，向旁邊避開了。

    騎士伸手碰了碰燈柱，他摸到了微涼的鋼鐵的觸感。

    克里斯心中一喜，他沉吟片刻，走到那對老夫婦前，蹲下，說：“先生，女士，日安？”

    老人們笑著看他。

    “請問您們知道安在哪里嗎？”

    老人們保持著和剛才一模一樣的笑容。

    克里斯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想過語言不通的情況，可對方甚至沒表現(xiàn)出一點語言不通的反應(yīng)。他禮貌地道謝，道別，又試著攔住行人詢問。路上的人們要么笑，要么驚訝，要么面無表情，但一個個都沒有更多反應(yīng)。

    進入他人精神領(lǐng)域的老手一定會為克里斯的反應(yīng)搖頭不止，任何一個外來意識，不乖乖偽裝起來，反而做出這么多會驚動領(lǐng)域主人的行動，實在愚蠢的要命。比夢主本人的意識先醒來的一定是潛意識，被驚動的防御措施會做出反應(yīng)，和平的街道眨眼間就能變成龍?zhí)痘ue，讓外來者有來無回。

    理論上是這樣的。

    潛意識比表層意識更加誠實直率，在這里惡意與反感會被放大，善意和愛一樣如此。安敘進入火鳥的意識，她像進入了高難度的戰(zhàn)場。而克里斯在安敘的世界里奔跑時，這個世界也對他敞開，沒給他造成半點傷害。他的呼喚在安敘的精神世界中回蕩，像燈塔上的一束光。

    有人抓住了克里斯的手。

    騎士驀然轉(zhuǎn)身，他看到淺金色頭發(fā)的姑娘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說：“你也在這里呀？”

    他覺得喉頭哽住了，面前鮮活的安好像已經(jīng)消失了幾個世紀(jì)，他也找了幾個世紀(jì)?？死锼沟淖齑筋澚祟潱砂桶偷亟辛艘宦暋鞍病?，心中鼓脹的情感無處排解，化作一個緊緊的擁抱。

    安敘被他抱在懷里，有些搞不清楚情況，卻情不自禁地放松下來。她一下一下拍著克里斯的背，像在哄一只委屈的大狗。她說……

    無論她想說什么，都沒能說出口。世界在他們貼近時顫動，周圍再平常不過的街景怪異地出現(xiàn)了波紋，像接觸不良的電子圖象。放過克里斯多時的沖擊再次找上門來，他一下子松開了手，以防在劇痛中把安弄傷。

    有那么一陣子，克里斯眼中的世界再次改變。他的余光看到藍天被黑紅色覆蓋，無數(shù)流星劃破天幕，像傾倒的墨水，迅速地污染了這個和平的城市。耳邊傳來嘈雜聲音，此時克里斯才倏爾驚覺，這條街上交談的人們竟然沒發(fā)出過一點可以聽清、可以理解的聲音。他痛得說不出話來，鼓膜中鳴響不停，只能看見安擔(dān)憂地看著他，嘴巴一張一合。

    她表現(xiàn)得就像沒看到身后的世界末日。

    克里斯可能失去了一陣子意識，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