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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聲音太鬧,給法國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飯碗也砸破了,等會就得卷鋪蓋下船。鴻漸聽著,暗喚僥幸,便打發(fā)了他。吃早飯飯今天下船的那幾位都垂喪氣。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著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鮑小姐瞧見伺候吃飯的換了人,問阿劉哪里去了,沒人回答她。方鴻漸問鮑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鮑小姐疏遠地說:“謝謝你!不用勞你駕,李先生會上船來接我?!碧K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紹介紹。”方鴻漸恨不得把蘇小姐瘦身體里每根骨頭都捏為石灰粉。鮑小姐也沒理她,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說東西還沒拾完。方鴻漸顧不得人家笑話,放下杯子跟出去。鮑小姐頭也不回,方鴻漸喚她,她不耐煩地說:“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說話?!狈进櫇u正不知怎樣發(fā)脾氣才好,阿劉鬼魂似地出現(xiàn)了,向鮑小姐要酒錢。鮑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飯的賞錢,昨天早給了。你還要什么賞?我房艙又不是你管的。”阿劉不講話,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來一只發(fā)釵,就是那天鮑小姐擲掉的,他擦地板,三只只撿到一只。鴻漸本想罵阿劉,但看見他鄭重其事地拿出這么一件法寶,忍不住大笑。鮑小姐恨道:“你還樂?你樂,你給他錢,我半個子兒沒有!”回身走了。 鴻漸防阿劉不甘心,見了李醫(yī)生胡說,自認晦氣,又給他些錢。一個人上甲板,悶悶地看船靠傍九龍碼頭。下船的中外乘客也來了,鴻漸躲得老遠,不愿意見鮑小姐。友頭上警察、腳夫、旅館的接客擾嚷著,還有一群人向船上揮手巾,做手勢。鴻漸想準有李醫(yī)生在內(nèi),倒要仔細認認。好容易,扶梯靠岸,進港手續(xù)完畢,接客的沖上船來。鮑小姐撲向一個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懷里。這就是她所說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嚇,真是侮辱!現(xiàn)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話根本是引誘。一向還自鳴得意,以為她有點看中自己,誰知道由她擺布玩弄了,還要給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長白胡子、陳腐得發(fā)霉的話:“女人是最可怕的!”還有什么可說!鴻漸在憑欄發(fā)呆,料不到背后蘇小姐柔聲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沒人陪啦。”鴻漸回身,看見蘇小姐裝扮得嬈嬈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說:“要奉陪你,就怕沒福氣呀,沒資格呀!”他說這冒昧話,準備碰個軟釘子。蘇小姐雙頰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說:“我們沒有那么大的面子呀!”鴻漸攤手道:“我原說,人家不肯賞臉呀!”蘇小姐道:“我要找家剃頭店洗頭發(fā)去,你肯陪么?”鴻漸道:“妙極了!我正要去理發(fā)。咱們理完發(fā),擺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請你吃飯,飯后到淺水灣喝茶,晚上看電影,好不好?”蘇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計劃好了。”她不知道方鴻漸只在出國時船過香港一次,現(xiàn)在方向都記不得了。 二十分鐘后,阿劉帶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國總管來查過好上岸,艙洞口瞥見方鴻漸在蘇小姐后面,手傍著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詫異,又佩服,又瞧不起,無法表示這種復(fù)雜的情緒,便“啐”的一聲向痰盂里射出一口nongnong的唾潮沫。 第二章?lián)f“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xué)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xué)上叫“薔薇科木本復(fù)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shù)語是“協(xié)議離婚”。方鴻漸陪蘇小姐在香港玩了兩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實上絕然不同。蘇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分,態(tài)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閨秀,和她同上飯館戲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們倆雖然十分親密,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么近,拉得怎么長,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只有九龍上岸前看她害羞臉紅的一剎那,心忽然軟得沒力量跳躍,以后便沒有這個感覺。他發(fā)現(xiàn)蘇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氣,她會頑皮,會嬌癡,這是仇一向沒想到的??墒遣恢鯓?,他老覺得這種小妞兒腔跟蘇小姐不頂配。并非因為她年齡大了;她比鮑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只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兒,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短尾巴橛亂轉(zhuǎn),說風(fēng)趣減少了。那幾個一路同船的學(xué)生看小方才去了鮑小姐,早換上蘇小姐,對他打趣個不亦樂乎。 蘇小姐做人極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個字沒提到鮑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溫和了許多。方鴻漸并未向她談情說愛,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時扶她一把,也沒拉過她手??墒翘K小姐偶然的舉動,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訂婚、新婚更深遠悠久的關(guān)系。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熱烈的安穩(wěn),仿佛颶風(fēng)后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涌翻騰的力量。香港開船以后,他和蘇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買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還說:“桃子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剝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蘋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連皮吃。”蘇小姐剝幾個鮮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剝桃子,他無論如何不答應(yīng)。桃子吃完,他兩臉兩手都持了幌子,蘇小姐看著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臟褲子,只伸小指頭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兩次,好容易拉出來,正在擦手,蘇小姐聲音含著驚怕嫌惡道:“啊喲!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臟!真虧你——噲!這東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別推,我最不喜歡推?!狈进櫇u漲紅臉,接蘇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著抹了抹,說:“我買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給船上洗衣服的人丟了一半。我因為這小東西容易遺,他們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這兩天上岸玩兒沒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臟了,回頭洗去。你這塊手帕,也讓我洗了還你?!碧K小姐道:“誰要你洗?你洗也不會干凈!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沒洗干凈,上面的油膩斑點,怕是馬塞一路來留下的紀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闭f時,吃吃笑了。 等一會,兩人下去。蘇小姐撿一塊己的手帕給方鴻漸道:“你暫時用著,你的手帕交給我去洗。”方鴻漸慌得連說:“沒有這個道理!”蘇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氣!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給我?!兵櫇u沒法,回房艙拿了一團皺手帕出來,求饒恕似的說:“我自己會洗呀!臟得很你看了要嫌的?!碧K小姐奪過來,搖頭道:“你這人怎么邋遢到這個地步。你就把東西擦蘋果吃么?”方鴻漸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蘇小姐謝了又謝,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