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仿佛領(lǐng)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灵箤櫇u道：“你也寫幾首出來，　讓我們開開眼界?！薄▲櫇u極口說不會做詩?！⌒贝ㄕf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灵沟溃骸按蠹液纫淮蟊?，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兵櫇u要喉舌兩關(guān)不留難這口酒，溜稅似地直咽下去，只覺胃里的東西給這口酒激的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jīng)人抽一下水的景象。　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　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壁w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里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xiàn)在寫進詩里，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斜川生氣不好發(fā)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lián)是用的兩個典，上句梅圣俞，下句楊大眼，你們不知道出處，就不要穿鑿附會。”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　我們罰自己一杯?！》较壬銘?yīng)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　為什么也一竅不通？　你罰兩杯，來！”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么我比你們應(yīng)當(dāng)知道？”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nèi)，甚為不快，說：“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毙灵挂延凶硪?，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闭f時，把鴻漸杯子里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著。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外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迸e酒杯直著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連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沖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睦镏幌耄骸按髞G臉！　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薄∥咐飮I清了，惡心不止，旁茶幾坐下，　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臟沫?！√K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灵乖谒碌脜柡r，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里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奶，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的記憶里沖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么飯沒吃完，已經(jīng)忙著還席了！　沒有關(guān)系，以后拼著吐幾次，就學(xué)會喝酒了。”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Ｍ姴皇钦娴牟粫?，哲學(xué)不是真的不懂?！碧K小姐發(fā)恨道：“還說風(fēng)涼話呢！　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么臉見人？——鴻漸，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xué)過內(nèi)功拳術(shù)，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至命傷。

    鴻漸頭閃開說：“沒有什么，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xù)吃罷?！∥蚁胂然丶胰チ?，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毙灵购薏坏昧⒖虜f鴻漸滾蛋，便說：“誰有萬金油？　慎明，你隨身帶藥的，有沒有萬金油？”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里掏出一大堆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發(fā)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K小姐撿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灵挂欢瞧さ木疲瑤缀跞伤岽?，忍了一會，說：“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曳愿廊私熊囁湍慊厝??！碧K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辛楣驚駭?shù)帽牬罅搜?，口吃說：“你，你不吃了？還有菜呢?！兵櫇u有氣無力地懇請?zhí)K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蚁壬?，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灵梗x謝你?！毙灵箍迒手槪此麄儌z上車走了。　他今天要鴻漸當(dāng)蘇小姐面出丑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櫇u斜靠著車墊，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谶@個自造的黑天昏地里，　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　petiti（可憐的小東西）”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嚨街芗?，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帶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街芟壬芴篌@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么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里還有一條齒線的痛，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臻去夜談?！∧翘焓桥f歷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里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發(fā)現(xiàn)她不但換了衣服，并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lǐng)他到六角小亭子里，兩人靠欄桿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wǎng)，后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dāng)頭皎潔的月亮也經(jīng)不起三遍四遍的贊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里也閃活癥月亮，嘴唇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色變?yōu)樽虧櫟纳畎?。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碧K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么？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xí)髋腋缮凳隆！碧K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里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么？會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濁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么代價你才肯做子？”轉(zhuǎn)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