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降落，辛楣在機(jī)場迎接，鴻漸倆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別重逢的歡喜。辛楣瞧他們臉色灰白，說：“吐了么？沒有關(guān)系的。第一次坐飛機(jī)總要納點(diǎn)稅。我陪你們?nèi)フ衣灭^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們接風(fēng)?！钡搅寺灭^，鴻漸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們只定一間房，偷偷別著臉對墻壁伸伸舌頭，上山回親戚家里的路上，一個人微笑，然后皺眉嘆口氣。鴻漸睡了一會，精力恢復(fù)，換好衣服，等辛楣來。孫小姐給鄰室的打牌聲，街上的木屐聲吵得沒睡熟，還覺得惡心要吐，靠在沙發(fā)里，說今天不想出去了。鴻漸發(fā)急，勸她勉強(qiáng)振作一下，別辜負(fù)辛楣的盛意。她教鴻漸一個人去，還說：“你們兩個人有話說，我又插不進(jìn)嘴，在旁邊做傻子。他沒有請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個人，少我一個人，全無關(guān)系。告訴你罷，他請客的館子準(zhǔn)闊得很，我衣服都沒有，去了丟臉。”鴻漸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虛榮！那件花綢的旗袍還可以穿?！睂O小姐笑道：“我還沒花你的錢做衣服，已經(jīng)挨你罵虛榮了，將來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縫賬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館來的時候，一路上看見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許多。我白皮鞋也沒有，這時候去買一雙，我又怕動，胃里還不舒服得很。”辛楣來了，知道孫小姐有病，忙說吃飯改期。她不許，硬要他們兩人出去吃。辛楣釋然道：“方——呃——孫小姐，你真好！將來一定是大賢大德的好太太，換了旁的女人，要把鴻漸看守得牢牢的，決不讓他行動自由。鴻漸，你暫時舍得下她么？老實(shí)說，別背后怨我老趙把你們倆分開?！兵櫇u懇求地望著孫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孫小姐瞧他的神情，強(qiáng)笑道：“你盡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趙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話！今天我是虛邀，等你身體恢復(fù)了，過天好好的請你。那么，我?guī)吡恕Ｒ粋€半鐘頭以后，我把他送回來，原物奉還，決無損失，哈哈！鴻漸，走！不對，你們也許還有個情人分別的簡單儀式，我先在電梯邊等你——”鴻漸拉他走，說“別胡鬧”。辛楣在美國大學(xué)政治系當(dāng)學(xué)生的時候，旁聽過一門“外交心理學(xué)”的功課。那位先生做過好幾任公使館參贊，課堂上說：美國人辦交涉請吃飯，一坐下去，菜還沒上，就開門見山談?wù)?jīng)；歐洲人吃飯時只談不相干的廢話，到吃完飯喝咖啡，才言歸正傳。他問辛楣，中國人怎樣，辛楣傻笑回答不來。辛楣也有正經(jīng)話跟鴻漸講，可是今天的飯是兩個好朋友的歡聚，假使把正經(jīng)話留在席上講，殺盡了風(fēng)景。他出了旅館，說：“你有大半年沒吃西菜了，我請你吃奧國館子。路不算遠(yuǎn)，時間還早，咱們慢慢走去，可以多談幾句?！兵櫇u只說出：“其實(shí)你何必破費(fèi)，”正待說：“你氣色比那時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聲干嗽，目不斜視，說：“你們?yōu)槭裁床唤Y(jié)了婚再旅行？”　鴻漸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館都是用“方先生與夫人”名義的，今天下了飛機(jī)，頭暈?zāi)X脹，沒理會到這一點(diǎn)，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會看見自己發(fā)燒的臉，忙說：“我也這樣要求過，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結(jié)婚，說她父親——”“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為這個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詞令：假使鴻漸跟孫小姐并無關(guān)系，這個字就說他拿不定主意，結(jié)婚與否，全聽她擺布；假使他們倆不出自己所料，butthefleshisweak，這個字不用說是含蓄渾成，最好沒有了。（注：太不夠堅(jiān)強(qiáng)。給rou欲擺布了——下一句是成語。）

    鴻漸像已判罪的犯人，無從抵賴，索性死了心讓臉穩(wěn)定地去紅罷，囁嚅道：“我也在后悔。不過，反正總要回家的。禮節(jié)手續(xù)麻煩得很，交給家里去辦罷。”“孫小姐是不是嘔吐，吃不下東西？”鴻漸聽他說話轉(zhuǎn)換方向，又放了心，說：“是呀！今天飛機(jī)震蕩得利害。不過，我這時候倒全好了。也許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們兩人的東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記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飯，范懿造她謠言，說她不會收拾東西——”“飛機(jī)震蕩應(yīng)該過了。去年我們同路走，汽車那樣顛簸，她從沒吐過。也許有旁的原因罷？我聽說要吐的——”跟著一句又輕又快的話——“當(dāng)然我并沒有經(jīng)驗(yàn)，”毫無幽默地強(qiáng)笑一聲。鴻漸沒料到辛楣又回到那個問題，仿佛躲空襲的人以為飛機(jī)去遠(yuǎn)了，不料已經(jīng)轉(zhuǎn)到頭上，轟隆隆投彈，嚇得忘了羞憤，只說：“那不會！那不會！”同時心里害怕，知道那很會。

    辛楣咀嚼著煙斗柄道：“鴻漸，我和你是好朋友，我雖然不是孫小姐法律上的保護(hù)人，總算受了她父親的委托——我勸你們兩位趕快用最簡單的手續(xù)結(jié)婚，不必到上海舉行儀式。反正你們的船票要一個星期以后才買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條船回去。旁的不說，回家結(jié)婚，免不了許多親戚朋友來吃喜酒，這筆開稍就不小。孫家的景況，我知道的，你老太爺手里也未必寬裕，可省為什么不??？何必要他們主辦你們的婚事？”除掉經(jīng)濟(jì)的理由以外，他還歷舉其他利害，證明結(jié)婚愈快愈妙。鴻漸給他說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難關(guān)打破了，說：“回頭我把這個意思對柔嘉說。費(fèi)你心打聽一下，這兒有沒有注冊結(jié)婚，手續(xù)繁不繁。”辛楣自覺使命完成，非常高興。吃飯時，他要了一瓶酒，說：“記得那一次你給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對不住孫小姐的?！彼麊柫嗽S多學(xué)校里的事，嘆口氣道：“好比做了一場夢——她怎么樣？”鴻漸道：“誰？汪太太？聽說她病好了，我沒到汪家去過?！毙灵沟溃骸八舱婵蓱z——”瞧見鴻漸臉上醞釀著笑容，忙說——“我覺得誰都可憐，汪處厚也可憐，我也可憐，孫小姐可憐，你也可憐。”鴻漸大笑道：“汪氏夫婦可憐，這道理我明白。他們的婚姻不會到頭的，除非汪處厚快死，準(zhǔn)鬧離婚。你有什么可憐？家里有錢，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結(jié)婚是你自己不好，別說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臉紅已到極點(diǎn)，聽了這話，并不更紅，只眼睛躲閃似的眨了一?！昂茫也徽f下去。我失了業(yè)，當(dāng)然可憐；孫小姐可憐，是不是因?yàn)樗e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兵櫇u道：“你何妨說?！毙灵沟溃骸拔也徽f?！兵櫇u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毙灵沟溃骸斑@是什么意思？”鴻漸道：“因?yàn)槟阏f話全是小妞兒撒嬌的作風(fēng)，準(zhǔn)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毙灵沟溃骸盎鞄?！那么，我就說啦，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孫小姐這人很深心么？你們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來，她煞費(fèi)苦心——”鴻漸意識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