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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朦朧睡熟的思想像給辛楣這句話驚醒——“不對,不對,我喝醉了,信口胡說,鴻漸,你不許告訴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現(xiàn)在的你不比從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說話也得分個界限,”說時,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許的空氣里劃一劃。鴻漸道:“給你說得結(jié)婚那么可怕,真是眾叛親離了?!毙灵剐Φ溃骸安皇潜娕延H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眾。這些話不再談了。我問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計劃?”鴻漸告訴他準(zhǔn)備找事。辛楣說,國際局勢很糟,歐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軸心國,早晚要牽進(jìn)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穩(wěn),所以他把母親接到重慶去,“不過你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時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從前那個報館去做幾個月的事?有個資料室主任要到內(nèi)地去,我介紹你頂他的缺,酬報雖然不好,你可以兼?zhèn)€差?!兵櫇u真心感謝。辛楣問他身邊錢夠不夠。鴻漸說結(jié)婚總要花點(diǎn)錢,不知道夠不夠。辛楣說,他肯借。鴻漸道:“借了要還的?!毙灵沟溃骸昂筇煳医灰还P款子給你,算是我送的賀儀,你非受不可?!兵櫇u正熱烈抗議,辛楣截住他道:“我勸你別推。假使我也結(jié)了婚,那時候,要借錢給朋友都沒有自由了。”鴻漸感動得眼睛一陣潮潤,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為了這幾個錢下眼淚,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謝,便說:“聽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結(jié)婚了,別瞞我?!毙灵共焕頃?,叫西崽把他的西裝上衣取來,掏出皮夾,開礦似的發(fā)掘了半天,鄭重揀出一張小相片,上面一個兩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嚴(yán)肅。鴻漸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么人?”辛楣取過相片,端詳著,笑道:“你別稱贊得太熱心,我聽了要吃醋的,咱們從前有過誤會??磁笥亚槿说恼障?,客氣就夠了,用不到熱心。”鴻漸道:“豈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親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兵櫇u道:“照你這樣,上代是朋友,下代結(jié)成親眷,交情一輩子沒有完的時候。好,咱們將來的兒女——”孫小姐的病征冒上心來,自覺說錯了話——“唔——我看她年輕得很,是不是在念書?”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學(xué)時髦,去念什么電機(jī)工程,念得叫苦連天。放了暑假,報告單來了,倒有兩門功課不及格,不能升班,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轉(zhuǎn)系轉(zhuǎn)學(xué)。這么一來,不念書了,愿意跟我結(jié)婚了。哈哈,真是個傻孩子。我倒要謝謝那兩位給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會再教書了,你假如教書,對女學(xué)生的分?jǐn)?shù)批得緊一點(diǎn),這可以促成無數(shù)好事,造福無量?!兵櫇u笑說,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進(jìn)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進(jìn)皮夾,看手表,嚷道:“不得了,過了時候,孫小姐要生氣了!”手忙腳亂算了賬,一壁說:“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當(dāng)面點(diǎn)交?”他們進(jìn)飯館,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出來的時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墒沁@是亞熱帶好天氣的夏夜,夜得坦白淺顯,沒有深沉不可測的城府,就仿佛讓導(dǎo)演莎士比亞的人有一個背景的榜樣。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氣!不知道重慶今天晚上有沒有空襲,母親要嚇得不敢去了。我回去開無線電,聽聽消息。”鴻漸吃得很飽,不會講廣東話,怕跟洋車夫糾纏,一個人慢慢地踱回旅館。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一個人應(yīng)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這一年來,牢sao滿腹,一觸即發(fā);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fā)牢sao,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sao,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照辛楣講,這戰(zhàn)事只會擴(kuò)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著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別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jié)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jīng)夠結(jié)婚資本了。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yuǎn)?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了。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jīng)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鴻漸嘆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fēng),貧血營養(yǎng)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像現(xiàn)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為負(fù)擔(dān),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炜煨辛私Y(jié)婚手續(xù)完事。辛楣說柔嘉“煞費(fèi)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yīng)當(dāng)更憐惜她。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jīng)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鴻漸推開房門,里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里的燈射進(jìn)來一條光。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熟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dāng)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幾尺,并未搬回原處。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里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從鴻漸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xiele,幸虧忍住并不難。她剎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個多鐘點(diǎn),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抬一抬眼皮又閉上了,側(cè)身背著燈,呼口長氣。鴻漸放了心,才發(fā)現(xiàn)絲襯衫給汗?jié)裢噶?,一壁脫外衣,關(guān)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么樣?”“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么?”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shí)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shí)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兵櫇u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