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完結(jié))
“號外!號外……” 從報社出來的報童們像吸血的蚊子般向著路人蜂擁而上,偶爾一個年級較小又瘦弱的孩子被擁堵的人群擠在了外頭。 正當他打算換個地方賣報時,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男孩回過頭去,剎時愣住了神,那男人面目清秀,一雙鳳眼眼角染紅,他有些氣喘地說道,“給我一份。” 待男孩回過神來,手里的報紙早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兩枚大洋,他忍不住多瞧了會那已走遠的人,臉頰上遲鈍地浮上層紅暈。 “什么事值得你這么急急忙忙的?”余先生從里頭替他開了車門,等人一坐上就順手拿過他手里的報紙,看著首頁的方正大字不由得哼了兩聲又還回給他。 “舍不得嗎?” “不是,只是想看看這結(jié)局?!狈綖懖莶葑x過那一列列的報道。自那日將顧升迷暈綁走后,顧家瞧著不見人就立刻報警。兩日后,顧升被發(fā)現(xiàn)躺在自家后院的草叢里,待醒來時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口中直念叨著幾個名字。從外地匆匆趕回的顧老爺,一看這一幕,氣血攻心,吊著一口子被家中的仆從送往醫(yī)院。 直到當日下午才緩緩醒來的顧老爺子,頭一句話就是讓林醫(yī)生把顧升送到他先前提到過的療養(yǎng)院里。顧升臨走前被人帶來見他一面,但已然失神的獨子渾渾噩噩,竟是連父親也認不得了。 報道最后一段扯到了先前與顧升有過糾紛的吳江漢,又提到幾月前鬧得家破人亡的章家,那字字皆是對顧家不費分毫便得到章家產(chǎn)業(yè)的猜疑,猜是章家的報復,疑是吳江漢手下,更有甚的,匿名說到幾年前那曾富甲一方的白家。前前后后都是對顧家多年來骯臟事跡的控訴。 “報應(yīng)?!狈綖懩钔炅四巧项^的報道,而余先生只幽幽吐出兩字。 他看著老人的側(cè)臉,削瘦的面龐上那嘲諷的笑意深深印刻。方瀾緩緩問道,“……我能問先生一件事嗎?” “說就是了?!?/br> “先生和顧家有何仇怨?” 他面前的老人沉默了好一會,在方瀾以為自己說錯話時,余先生半掩在陰影中的身軀顫抖著,他發(fā)出一陣陣滲人的笑聲,尖銳而凄恨,像一把利刃劃下的尖嘯。 “仇怨?”余先生嗤笑著拍拍大腿,“回答我一個問題,方瀾……這樣的報復,你滿足嗎?” “——要說沒有,那是假的。但看顧升那樣,我又可憐他?!彼毤氂^察著余先生的表情,卻同以往一樣,看不出分毫情緒波動。 "哼,你若是早點狠下心,也犯不著多受罪。" "先生這話說的,是在關(guān)心方瀾嗎?" 他瞧著余先生倏地捏緊了一下又緩緩放開,那平日無精打采的眼此刻在陰暗中亮的嚇人,他略微不悅地說道,"林小子認定你了,我替他關(guān)心房里人有什么不對嗎?" 方瀾側(cè)過身子伏低了腦袋,"當然不是,我早想找個機會感謝先生這段時間的照顧,還有阿晟,過幾日我們就要離開了,是該讓他多陪陪您。" 窗外人來人往,熱鬧的氛圍襯得車里越發(fā)安靜,方瀾只聽得老人渾濁而沉穩(wěn)的呼吸聲,他低的腦袋有些發(fā)脹,偷偷抬起來頭來,卻望上一雙溢滿溫情的眼,那閉眼前的一抹淚光沒能逃過他的眼,但老人已經(jīng)再度轉(zhuǎn)過頭去。 方瀾想要開口,喉中卻哽的難受,半晌才吐出兩字,"先生——" "我和顧家,與你無差。"他說完這句就再也沒發(fā)聲。 直到車停在了方瀾與林晩晟的小公寓下,方瀾下了車向余先生道別,轉(zhuǎn)身前又被老人叫住,"等等。" "先生還有事嗎?"他等在車外,彎下了腰,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那把鑰匙,還我。" 方瀾聽了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腦中一尋思,東西也沒帶在身上,便向他建議道,"先生能等等嗎?鑰匙我放家里了,我這就上去拿。" 余先生沒應(yīng)話,方瀾當他是默認了便匆匆往樓上跑,在臥室里翻箱倒柜了一番才找到那早墊在衣物箱下的倉庫鑰匙,他盯著鑰匙上的斑斑紅銹,心中的疑惑卻是一點點褪卻。回身跑下樓將鑰匙遞到余先生面前。 但老人并沒有接過,只是說道,"你當初對它好奇的很啊。" "兒時的事我記得不多了,再說起也沒太多意義了……方瀾更珍惜現(xiàn)在還有將來的日子。" "嗯。"余先生抬手接過那把被方瀾體溫捂得溫熱的鑰匙,指腹磨過上面的紋路,淡淡的鐵銹味在狹小的空間中擴散開來,"回去吧。" 三日后,林晩晟帶著他收拾了東西,正盤點著行李時,一位熟人匆匆來到了。 林晩晟往梁春望身后不住瞧著,"先生呢?他不是答應(yīng)我了嗎?" "先生說他懶得多瞧你一眼。"梁春望說著卻將一個皮箱子塞進了車后箱里,林晩晟好奇地問道,"那是什么?" "先生給方瀾的,說路上嘴饞了就吃點,別吃的太多。"梁春望將話一字不漏地轉(zhuǎn)達道,林晩晟更加好奇地想要伸手打開,啪的一聲被梁春望拍開,"不是給你的。" "吃的而已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給阿瀾準備的可多了。"林晩晟甩甩手,小氣地哼了聲。 "梁上校別理他,先生許是想給個驚喜,便依先生的意思吧。"方瀾拿起皮箱放進了車后座,"放這方便些。" "等過年了我們再回來看他。"林晩晟跟著隨行的一起將行李搬上,回頭對著梁春望喊道,男人卻是嘆了口氣,"不用了,等這邊的事處理完,先生也不打算呆在這了。" "那他要去哪?回寨子里嗎?" "先生說他有別的打算。" 知道那人的脾氣,林晩晟也沒再多問,和隨從的綁好行李便和梁春望道了別,與方瀾上車離開。 路上怕方瀾無聊,林晩晟便拿出一本本西洋繪本和志趣讀物念給他聽。 "你就不口渴嗎?說了這么久。"方瀾聽著聽著便伸手捂上他的嘴,"好了,倒不如告訴我杜鵑怎么樣了。" 林晩晟拿臉蹭著他的手,"她能有什么事呀,先生看著挺疼她的,連舞廳都打算轉(zhuǎn)讓給她,那可是我賣慘賣來的呀。"聽他語帶怨念,方瀾假意摸著腦袋安慰著,"行了行了,我賠你就是了。" "說好的,等找個地方落腳歇歇,你得陪我一晚上。" 方瀾笑著往他鼻頭上一捏,"蹬鼻子上臉。" 林晩晟嬉笑著撫著他的手,方瀾輕輕一瞥又反握住他的手,往人懷里靠著,眉頭輕皺,似是不太舒服。 "夫人是胃里難受嗎?" 林晩晟注意到他的倦態(tài),伸手揉上他的肚子,力道拿捏的精準,稍稍緩了他的狀態(tài),方瀾側(cè)過臉靠上他的肩頭,"有點,很久沒出過遠門了,坐久了不太舒服。" 林晩晟心疼地一手撫著他的背,余光瞄見一旁的皮箱子,"不如瞧瞧先生送你什么了,先生心細,許是送了梅子干給你…"他說著便上手拉過箱子,解開兩個皮扣,掀開一看,竟是一個個用白紙包裹的糖人,隔著紙都能嗅到甜味。 "嘿,先生還挺會哄人的,居然是糖塊——" 他按著白紙上畫的小紅人,挑了個手持寶劍的將軍,剛要遞給方瀾,卻見他瞪大了眼,面色發(fā)白。 "夫人,好夫人,你沒事吧?"林晩晟見了忙丟開了糖人,回身摟著他,方瀾眼盯著那一箱子的糖人,幾度吞咽又一言不發(fā),林晩晟見他恍若失了魂一般,小聲地在他耳邊喚道,"夫人?阿瀾?" 方瀾的眼閉了又閉,緊皺的眉頭緩緩展開,繃緊的眼角透出猩紅一片,熱淚在眼眶壓成一汪波瀾,結(jié)在顫抖不斷的長睫,落在他至今不曾融化的一片心瓣上。 "糖將軍……"他扯出一個難看的笑臉,對著林晩晟含糊地念叨,"我喜歡吃糖將軍……小時候他不讓我吃……我總要藏著掖著不讓他瞧見了……怕他罵……怕他不要我……我好煩他好煩他,可他真走了……那天燒了大火,什么都沒了……家沒了,他也沒了,我藏在罐子里的糖怕也化掉了……沒了,早沒了……" 林晩晟聽著他含糊不清的話,雖是不明白這個中緣由,但方瀾心痛的比以往更甚。和自己的疑惑相比,他更愿意抱緊方瀾,哪怕他的眼淚浸的衣頸陣陣涼意。 出了這城,那往事便隨風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