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臺北之夜
第二十八章 臺北之夜 到了這一年年尾的時候,青山雅光的書店終于開了起來,名字就叫做“青山書屋”,店里大部分都是日文書,那是從滯留于臺灣的日軍和日僑手中收購來的,因為遣返日本人的行動加快,許多人緊急拋售手里的東西,一時間頗多一些商人開始做這樣的舊貨生意。 青山雅光雖然覺得這樣子低價收購?fù)臅?,很有些過意不去,然而對方往往和自己說:“這種時候肯收購書籍的,一定是很愛書的人啊,倒是很慶幸這些書能夠有一位珍惜它們的新主人?!?/br> 這種時候自己就格外慚愧,雖然自己確實是因為喜歡讀書而準備開一家小小的書店,但是既然是將書籍當做了商品,就不是單純的愛書,而是有謀求贏利的目的在里面,青山雅光并不是那樣清高的人,不認為以販賣圖書來賺錢是對于文化的貶低,只是那些日本同胞如此充滿感情地將心愛的書籍交托給自己,雖然自己也是付了錢的,然而這一份對于書籍的情感卻讓自己有些難以承受。 許多書都保存得非常完好,雖然紙質(zhì)略有泛黃,看得出很有些年月了,然而書頁非常干凈,不要說折痕,就連一個手印都看不到,可見主人是何等珍愛,每次讀書之前大概都要洗凈了手才翻開書頁,有一些書頁里甚至還夾著精美的書簽,代表著主人的經(jīng)歷,可是現(xiàn)在,她們要離開自己曾經(jīng)自認為是永居之地的臺灣,回到故國日本,這些書便都帶不走了,回想當年辛苦收羅,此時卻要全部出售,心中也十分難過的吧,她們將這些書很鄭重地托付給自己,自己就要對得住她們的信托,一定要好好整理,陳列在店面內(nèi)。 直到十二月間,臺灣的溫度還是很適宜,雖然有一點偏涼,但是不會特別冷,多數(shù)時候只要穿一件夾衣就可以出門了,然而到了十二月底的時候,天氣陡然間降溫,清晨起來,站在墻邊看房間中的寒暑表,已經(jīng)低到只有十六度,想來外邊一定是更冷吧,原本一直十分溫暖的天氣,忽然間人就要添加厚衣服了。 傍晚五點多的時候,天上開始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水一直連綿不絕,不住地落在水泥路面上,漸漸地,道路上便有了一些積水。 青山雅光坐在店鋪中,望著店鋪前面的街道,雨水一直沒有停,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接近六點二十分,冬季里太陽落下比較早,尤其今天還是雨天,天上晦暗的云層讓殘存的一點夕陽光線更加微弱,連月光都難以透出來,因此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極其昏暗,簡直如同夜晚一樣了。 雖然店鋪的屋頂?shù)踔槐K小小的燈泡,然而亮度很低,那淡黃色的朦朧的光照在書店里,雖然對視力有一定的幫助,然而仍是顯得店內(nèi)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從外面看向店中,或許有一種含混溫吞的感覺吧?就仿佛這個時代的氣息,帶了一種艱苦,一種混沌,還有一種迷離,總之是一種暗淡的色調(diào),令人感到附著了傷感的壓抑。 雨漸漸地大了,街道上沒有幾支路燈,只靠店鋪中的燈光給道路照明,每間商鋪里面的燈光通過門窗投射到路面上,是黃的或者略白的一塊塊光影。隨著降雨時間的延長,地面上原本的一個個小水洼逐漸匯聚成一片片淺淺的水面,兩邊的店鋪燈光映在上面,隨著水面輕微的波動而微微晃動,連光影的輪廓也略有些變形的樣子,夜色之中,那光看上去就如同葉片一樣漂浮在水上,而且因為水的反射,顯得比平時落在粗糙的水泥路面上要稍稍明亮了一些。 急劇降溫的天候因為雨水而顯得格外濕冷,這樣的天氣之下,人也分外帶了一些憂郁的氣息,尤其是那些遠路而來的人。 青山雅光坐在桌子后面,這樣的光線之下,他也不想再看書了,以免影響到自己的視力,已經(jīng)失去一條手臂,他格外珍惜自己的身體,因此青山雅光便將右手托在腮上,靜靜地看著那落在道路上的雨水,水滴將積水的表面敲打出一個個小小的漣漪,漣漪一圈圈向外擴展,最后波紋終于平靜,然而方才的水波剛剛消失,新的水波又重新出現(xiàn),就這樣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fù),就仿佛人生中的糾葛,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 聽著這樣滴瀝的雨聲,人也不由自主地便感覺寂寞起來,尤其是這樣的夜晚,街道上沒有多少行人,稀疏的過往之人也都是打了傘匆匆向前走,想來都是工作結(jié)束后急著回到家里去,在家中撫慰自己一天的心情,連街邊往日喧鬧的小販,這個時候的叫賣聲也很是稀落,而且那聽不懂的寥寥幾句閩南語叫賣聲與冰一般冷的雨水聲糅合在一起,聽起來也帶了一絲凄涼的感覺,如同深秋的蟬聲。 這時,外面一陣腳步聲響,一個行政官員模樣的男人走進了書店,青山雅光見有客人來,連忙從書桌后站了起來,輕輕一鞠躬,說了一聲:“您來了?!?/br> 那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官員沖他點了一下頭,徑直向書店內(nèi)部走去,他環(huán)視了一下書店,只見這只有二十平的書鋪雖然狹小,書卻擺得滿滿的,左邊一整面墻的書架上都是日文書,右邊三分之一的架子上也都是擺的日本書籍,余下的一塊地方才是國文書。 這名客人似乎頗有一點好奇,站在左面書架旁,隨手抽了一本書翻了起來,不過目光從上到下一列列只是一掃而過,很快就將那本書又放了回去,然后他踱著步,又找了另一本書來看,這本書他看得比較仔細一些,因為這是一本關(guān)于西洋美術(shù)的書,里面有許多相當精美的圖片。 忽然,那名官員眉頭一皺,拿著那本書直奔青山雅光而來,指著上面的一列字,語氣中居然帶了一點質(zhì)問的口氣:“這是寫的什么?” 青山雅光接過書來輕輕念道:“蕓術(shù)は 盜作であるか,革命であるか,そのいずれかだ,藝術(shù),或是剽竊,或是革命,二者必居其一,這是ポール·ゴーギャン的話,保羅高更,這個人是法國的一個畫家?!?/br> 聽了青山雅光的解釋,那人眉頭皺得更深:“一個畫畫的,整天也是革命革命,莫非都是有革命的癮,不鬧個革命就渾身不舒服?” 青山雅光含笑解釋道:“他只是一個比喻的說法,藝術(shù)家嘛,您也知道,情緒都比較的激烈,只有這樣才能夠激發(fā)出靈感,所以雖然詞句略略刺激一點,但其實只是想要一個藝術(shù)風(fēng)格上的突破變革?!?/br> 聽了他這樣的解說,那人才稍稍放松了一些,看著青山雅光,問道:“你是日本人吧?” 青山雅光輕輕一低頭:“是的?!?/br> 那人點點頭,似乎深有感慨:“國語說得真好啊,比臺灣這邊的人說得還好,臺灣真的是……不要說那些無知無識的老百姓,就算是知識分子,有一些居然也不會講國語,說起話來不是當?shù)氐耐猎?,就是一口的日語,讓人真的很難以把她們當做是同胞,對著你這樣一個國語流利的日本人,反而感覺能夠親切一些。哦,對了,日本不搞什么革命之類的吧?” 青山雅光一笑:“沒有的,日本只有維新,沒有革命。” “唔,是這樣啊?!辈贿^你們?nèi)肭种袊墒菈蚣みM的,這一條胳膊是在戰(zhàn)爭中失掉的吧?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那人終于將這本“藝術(shù)的革命”書冊放回了書架,然后轉(zhuǎn)到中文圖書這一邊,最后挑了兩本書,正在付錢的時候,又有一個人進了店,那人站在門口,將合攏起來的竹骨油紙傘對著外面甩了幾下,淋掉上面的水珠,青山雅光轉(zhuǎn)頭一看,便笑道:“坤,你回來了。” 那個人抬起頭來,見自己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國軍軍官,臉上的表情登時愈發(fā)親近起來,面部肌rou明顯放松,微笑著點頭招呼道:“原來是少校的朋友開的書店啊。”那么書籍的內(nèi)容一定是可以放心的。 何坤客氣地笑著說:“因為喜歡看書,所以就想不如自己開一家書店?!?/br> 送走了店內(nèi)這唯一的客人,何坤轉(zhuǎn)過身來說道:“雅光,我們先回去吃飯吧,我買了蘿卜和魚丸,今天晚上可以做關(guān)東煮?!?/br> 一聽到“關(guān)東煮”這三個字,青山雅光的表情頓時也輕松了起來,在這樣一個雨夜,又是一個人在店內(nèi),心情的確是有些冷清的,然而一想到燈光下一小鍋熱氣騰騰的關(guān)東煮,瞬間便覺得周身都溫暖了起來,溫暖就是一種力量。 于是青山雅光關(guān)了燈鎖好店門,與何坤一起撐了傘向家中走去。 傘蓋有一定的寬度,撐在頭頂看起來如同飄飛的蒲公英一般,雨水從傘的邊緣滴下來,淋漓地成串落在路面上,因此兩個人不能像平時一樣并肩行走,給傘蓋隔開了一點距離。 皮鞋踩在地面的積水上,發(fā)出輕輕的“啪啪”聲響,腳步聲中帶了水波的蕩漾,是一種濕漉漉的涼意,這個時候天上的云層稍稍稀薄了一些,月光顯得明亮了一點,照著前方的道路蜿蜿蜒蜒不斷向前延伸,讓青山雅光忽然間想起了故鄉(xiāng)的天橋立。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隨口說著: “今天店里的生意還好嗎?” “還好吧,白天的時候,有四十幾個人進店,只是傍晚下起雨來之后,就沒有什么人來了,大家都急匆匆要回家去。” “好在雨中的那位客人終究是買了兩本書,雅光,我忽然想到,你在這里是很有語言優(yōu)勢的?!焙卫た┛┬Φ馈?/br> 青山雅光也笑了起來,何坤如今也是越來越含蓄了,而且因為腦子靈活,有時候便十分促狹,做了這么一段時間的書商,青山雅光也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臺灣這個地方的天然優(yōu)勢,那就是作為外省人,自己可以與當?shù)厝擞萌照Z交流,而面對從大陸來臺灣的人,自己則可以使用流利的國語,堪稱是“左右逢源”,而無論是外省商人還是臺灣本土的商販,都有一個因溝通障礙導(dǎo)致的顧客群受限的問題,自己卻可以自如地做兩邊的生意,作為一個日本人,居然奇特地能夠與外省人和臺灣人都自如交流,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十幾分鐘之后,前面望見了自家那小小的宅院,何坤開了門,兩個人走進房間,將雨傘放在門邊的桶內(nèi),讓雨傘上的水流入桶中,然后便換了拖鞋。青山雅光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腳,雖然走路的時候比較小心,然而濺起來的水花終究是弄濕了褲管下方。 青山雅光換了一條褲子,便進去廚房與何坤一起燒晚飯,大約半個鐘頭之后,一只小銅鍋端上了桌面,兩個人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黑陶斗笠碗,青山雅光用一支長柄金屬勺從銅鍋里舀了那冒著濃重白色蒸汽的食物,放在何坤的陶碗里,又給自己盛了晚飯,然后端坐在那里,將右手放在桌面上說了一句:“いただきます?!?/br> “いただきます。”何坤點了一下頭,也同樣說了一句,便拿起筷子來開始吃飯。 這一鍋關(guān)東煮里面大部分是蘿卜海帶和豆腐,魚丸只有四顆,每人兩顆,雖然是如此,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寒冷雨夜,這仍是撫慰人心的美味食物,尤其是這里面不但有味噌,還有木魚花,來到臺灣后,已經(jīng)用完的日本食材得到了補充,尤其是味噌和柴魚片,簡直是日本料理的靈魂,對于青山雅光來講,有了這兩樣,臺北的廚房就有了京都家中的味道。 那些很高階層的貴族人物習(xí)于品嘗懷石料理,或許并不很在意這兩種食材,然而對于像自己這樣的普通人,柴魚片與味噌就是對于日本的懷念,如同兩條細細的繩索,把自己與遙遠的日本連接在一起,大包的味噌與柴魚片讓自己感到安心。 雨水仍然滴滴答答地敲打著屋檐和地面,如同一首詩歌的單調(diào)韻腳,詩篇很長,然而韻腳卻只有一個發(fā)音。 何坤一邊吃飯,一邊神態(tài)自然地觀察著青山雅光,見他周身的氣息越來越柔軟溫暖,仿佛關(guān)東煮的熱氣將這個人也熏蒸得溫軟起來一樣。這樣的雨夜,一個人坐在窗邊聽著外面連綿不絕的雨水聲,雖然日本的茶道很講虛靜空寂的意境,枯山水的欣賞也引人進入一種幽邃深遠的境界,然而人的日常畢竟還是有血有rou的生活,所以這種時候,房間里還是點起比較明亮的燈光,再有一個知心相愛的人陪伴會更溫馨一些吧,雖然很簡單,但這就是幸福的感覺。 何坤含笑說道:“在這樣有一點冷的夜里,還是吃這一類混煮的食物更加令人感到愉快啊,我從前不太喜歡把一堆東西都丟進去鍋里面煮,總覺得有一點混亂倉促的感覺,不過現(xiàn)在感到,冬季里這實在是最合適的烹調(diào)?!标P(guān)東煮,煮出來的不僅僅是食物。 青山雅光一笑:“坤是一個很講究條理的人,連燒菜也是這樣的風(fēng)格,我喜歡將各種材料放在鍋里慢慢地煮,許多味道融合在一起,口味就豐富了許多,對于我這樣不擅長料理的人,能夠用這樣簡單的方法煮出也算是美味的食物,就覺得即使是對于我這樣笨拙的人,料理之道也是很寬容的?!?/br> 何坤咯咯地笑了:“你總是這樣自謙。” 青山雅光轉(zhuǎn)頭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庭院,忽然間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有些凝滯了起來,何坤眼神一閃,輕輕地問道:“雅光,怎么了?” 青山雅光收回了目光,搖了搖頭,說道:“沒什么?!?/br> 何坤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某些事情,然而既然青山雅光不肯講,自己也便沒有必要一直追問,于是何坤便笑著說:“臺灣的溫泉很是不錯,北投溫泉很出名的,找一天我們關(guān)了店門,去泡一下溫泉好嗎?” 一說到溫泉,青山雅光的表情又變得柔和輕快,笑盈盈點了點頭,溫泉啊,自從離別了故土,就很少再享受那美好的湯浴,有時候甚至感覺自己仿佛離了水的魚一樣,變得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