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海魚帶來的幸福
第二十九章 海魚帶來的幸福 “ごちそうさまでした”,早餐的餐桌旁,青山雅光說了這樣一句,便開始收拾自己的餐具。 何坤還剩了一點點湯面,看著青山雅光很快收拾好,穿了長長的大衣馬上準備出門,便笑著囑咐了一句:“路上小心,今天我送午飯給你?!?/br> 青山雅光點了點頭,說了一聲:“我出門去了?!比缓蟊阕吡顺鋈?。 今天是何坤難得的假日,因此早上的時間盡可以悠閑一點,所以他便慢慢地吃飯,悠然地消磨時光,只是青山雅光乃是全年無休的,每天都要開店,難以陪伴自己,或許將來生意擴大之后會好一些吧,那時就可以雇人看店,作為店主只要時常去看一下就好,然而那畢竟是未來的事情。 青山雅光出門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何坤自己,他吃過了早飯,沒有立刻收拾碗碟,而是喝著茶又看了一會兒報紙,這才起身將餐具送到廚房里的水槽中。 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清水流了出來,雖然是在臺灣這個地方,然而此時的給水居然也有一種刺骨的冷意,十二月下旬的時候,曾經急劇降溫過一次的,冷空氣過去后,氣溫又有所回升,雖然比之前要涼一點點,卻仍然是比較舒適的,然而進入一月之后,到了下旬的時候,最近幾天的溫度卻突然又降了下來,居然要穿毛衣了,雖然時節(jié)已經是大寒,然而在號稱一年四季都溫暖宜人的臺灣,竟然也會冷到這個樣子,也著實令人有些詫異。 何坤洗過了餐具,將廚房也整理了一下,灶臺擦抹干凈,鍋具之類擺放好,小小的廚房內很快便一派整潔,如同每天一貫的樣子。 然后何坤便提了一只竹籃,出門拐出了巷子,又走了一條街,來到菜場上買菜,清晨市場上的蔬菜是最新鮮的,如果可能,他都要趁早市,而且居然在菜場上也有了幾個堪稱熟識的商販。 此時何坤就蹲在一個菜攤前,指著一堆小青菜,問坐在小板凳上的老婦人:“阿嘛,この野菜はいくらですか?”已經學了幾句簡單的閩南語,可以與日語混合在一起說了。 那位老阿嬤笑嘻嘻地用日文回答道:“十錢一斤的。” “麻煩稱一斤,這番茄也拿兩顆吧?!?/br> 阿嬤滿臉笑容地給他稱了一斤青菜,番茄也稱過了,算過了價錢后,又送了兩棵小蔥。 這時阿嬤旁邊那一位賣魚的男子叫著何坤:“嘿,阿兵哥,買魚嗎?早上剛剛打上來的!” 這個男子不太會說日文,那位阿嬤給他翻成了日語,“魚を買いますか?とても新鮮だ”,何坤想了一下,這兩天都沒有吃魚,青山雅光是很喜歡吃魚的,日本四面環(huán)海,海產品非常豐富,日常飲食便是米飯配一點魚,或者是咸魚,或者是鮮魚,再加上蘿卜海帶豆腐之類,雖然樸素,但是營養(yǎng)也是比較充足的了,今天自己既然有空,便很該買一條魚來燒,于是何坤便挑選了一條肥白的鯧魚。 賣魚生通過老阿嬤與何坤搭著話,又秤了一點蝦給他,何坤付過錢后道了謝,轉身離開了,在他身后,賣魚生與阿嬤一邊招呼客人,一邊閑聊著: “阿嬤,那個阿兵哥很不錯的哩,對著人總是笑,長得很俊俏的哩!” “就是就是,干干凈凈漂漂亮亮,說起話來很客氣的,斯斯文文的,和別的那些穿軍裝的大不一樣?!?/br> “這干凈利落的樣子很像以前的日本兵,尤其他還說得一口好日語,不過比起那些日本兵來,可是客氣得多了,唉,如果來的那些大頭兵都是好像他這個樣子,該有多好。” “是啊是啊,我一看到他,連坐在這里賣菜都覺得有勁了,多么好看的人啊,就好像屋子里點了燈籠一樣?!?/br> 阿嬤津津有味地說著,何坤給她的印象真的非常好,雖然今年已經三十二歲,然而何坤的相貌非常年輕,看起來也不過是二十五六歲年紀,這樣年輕漂亮的男子,是很容易激發(fā)起老阿嬤的母愛的。 而且何坤與青山雅光的氣質不同,青山雅光偏沉靜一些,雖然對著人也總是微笑著,然而那笑容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晴朗夜晚的月光,并沒有什么陰霾,但是卻不容易令人的情緒有大的波動;而何坤則如同初夏的陽光,比春季要熱烈一些,比盛夏要和緩許多,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非常明媚燦爛,讓人想到那稍稍泛起魚眼般水泡的湯水,又聯(lián)想起嘴唇邊透出來的細細汗珠,就是這樣感覺微微要冒汗的熱度啊,但是又不會太過灼人。 因此便不由得老阿嬤格外地喜歡何坤,真是一個俊俏斯文的少年家,十分體面的了。 何坤回到家中,將活蝦養(yǎng)在水里,鯧魚用鹽腌在盆子里,自己便坐在客廳里看書,到了十一點的時候,他剛剛準備做飯,忽然外面有人敲門,打開門來一看,原來是藍春生,如今藍春生已經成為特務連的班長,不再是自己的勤務兵,不過與自己的關系仍然十分密切,貼身士兵與主官的感情畢竟是不一樣的,此時藍春生一臉喜氣,從挎包里取出一封信,遞過來道:“長官,有你的一封家書,寄到營部里來了?!蔽覔哪銜募?,所以今天就送來給你。 何坤一聽說是家里來信,頓時心花怒放,接過信來連說了兩聲“謝謝”,然后說“正好要吃午飯了,你來一起吃吧。” 藍春生一笑:“雖然是很想享受一下長官的手藝,不過我還有別的事情,下一次再來打擾,一定要好好吃一頓?!?/br> 藍春生轉身離去,何坤回到房間中,一時間顧不得燒飯,趕緊裁開信封取出里面的三張紙,那上面用毛筆寫滿了娟秀的蠅頭小楷,一看便是母親的字跡。 “阿坤,雅光: 近來可安好?臺灣生活可習慣否?自張靈甫將軍陣亡,近來消息多有不利,杭州城中人心惶惶,竟有二次逃難之勢,令人深為擔憂。 阿旭與清云十分和美,汝妹已有妊將及四月,安胎已穩(wěn),到今年六月間,你們就要當舅舅了…… 不意人生垂老至此,方才欲圖安定,轉瞬又面臨此變局,幸好雖然年老,身體仍甚強健,大可支撐,如今唯愿阿旭生產平安順利。 母 民國三十七年一月六日” 阿旭懷孕了啊,看到這個消息,何坤第一個念頭也是希望她分娩順利,如今雖然醫(yī)學有所進步,有了剖腹產,然而生育對于女人來講仍然是十分危險的,何坤絕不希望自己的meimei出事,那樣子即使孩子僥幸存活,對于自己又有什么意義呢?第一位的是meimei。 何坤將母親的信反復看了三遍,meimei寫來的一頁紙也看了兩遍,這才將信收好,起身去廚房燒午飯。 書店的氛圍很適合青山雅光的性質,因為賣的是書,似乎賺錢這件事也沾了一點書卷氣,他很喜歡坐在書店里,靜靜地等待客人上門,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店內沒有廁所,而且又只是自己一個人,所以當自己去上廁所的時候,如果不想鎖門,就要麻煩旁邊的店家?guī)兔匆幌碌?,好在隔壁芭蕉煎餅鋪的店主也有這樣的困擾,兩家倒是可以互相幫忙。 青山雅光站起身來正準備出去,忽然門口踱進來一個人,正是隔壁另一邊的鐘表鋪老板,叫做徐添燈的,與自己這個小小的書店相比,鐘表鋪可是很大的產業(yè)了,店內面積足足有自己書店的三個大,而且單件商品的價值很高,這位徐老板可以說是富裕階層的人物了,不過他對自己一向都很好。 徐添燈見他正向外走,便笑著用日語問道:“啊,青山君,要出去么?本來想要找你聊天的。”自己店鋪內有雇員照看,不必每時每刻都盯在那里。 青山雅光一笑,道:“失禮了,我想去一下廁所,如果徐君不介意,可以幫我看一下店嗎?等我回來,我們再說話?!?/br> 徐添燈點頭笑道:“盡管放心吧,讓我看一看有什么新進的書。” 于是當何坤送午飯過來的時候,就看到青山雅光正在與徐添燈很歡悅地說話,店里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則站在書架前挑選書籍。 徐添燈一見何坤進門,笑容便微微收回了一些,很客氣地說:“啊呀,何長官來了,是來送飯給青山君的吧?不打擾你們吃飯,我先回去了?!?/br> 何坤笑道:“徐君不必這樣客氣,叫我何坤就好?!?/br> 青山雅光站起來鞠了一躬,送別徐添燈:“您有空再來坐啊,很抱歉店內只有我一個人,不方便經常過去?!?/br> 徐添燈對青山雅光笑著鞠躬回了一禮,兩個人道別的方式完全是日本式的。 當徐添燈的身影消失之后,何坤打開餐盒,兩個人此時使用的還是日軍的飯盒,因為確實好用,用來送飯十分方便,無論對那場戰(zhàn)爭是怎樣的評價,然而這種野戰(zhàn)餐盒仍然帶給青山雅光一種因熟悉而產生的親切感。 看到菜盤里的菜肴,青山雅光頓時歡喜地說:“啊,原來是鏡魚,好久沒有吃到這種魚了,想到了mama做的煎魚。” 何坤一笑:“今天看到市場上有人在賣,于是就買了一條,只可惜沒有檸檬汁?!?/br> 青山雅光嚼著魚rou,說道:“這樣新鮮的鏡魚,即使是只加鹽來燒,也已經是很美味的了,更何況還加了味淋。” 何坤笑了,青山雅光真的是很喜歡吃魚,而且格外偏愛海魚,畢竟日本是汪洋中的一個海島,所以多是吃海魚,很少吃鯉魚鯽魚之類,其實就連何坤也覺得,比起江河之中的魚,海魚的rou質更為細膩,而且刺也偏少,只要材料足夠新鮮,不需要太復雜的烹調方式,也可以做到非常美味,所以自己在日本吃魚的時候,多是簡單的煎烤,烤出來的魚只要撒點鹽和檸檬汁,就可以吃了,味道非常鮮美。 只是這幾年來,無論在長沙還是杭州,吃的多是淡水魚,即使是有名的西湖醋魚,也是選擇的草魚做原料,雖然醋魚的味道也是非常好的,不過何坤知道,對于青山雅光來說,還是更加渴望吃到多春魚之類的海水魚,因此在臺灣島上,在吃魚方面,會讓他感覺更加幸福吧。 而且青山雅光對味淋酒也是情有獨鐘啊,自從找到了味淋,他燒菜的時候就不再動中國的黃酒。 何坤笑著說道:“那位徐君很喜歡聊天的啊,似乎說話很有趣的樣子?!?/br> 青山雅光夾起一條青菜,點著頭,道:“是的,他非常友好,從店鋪剛剛開起來的時候,他就十分和善,在他身上,我感到了很真摯的情意。雖然店里面有很多書,可是整天讀書也會有些悶的,徐君時常就過來和我聊天,我很感激他?!?/br> 這個時候,青山雅光似乎忽然想了起來:“啊,坤,你很少和他說話的吧?也難怪呢,你每一次來的時候,不是中午就是晚上,都是他正好也要忙的時候,所以說話的機會不多,真是很遺憾?!?/br> 何坤笑著點點頭:“確實是,時機總是不湊巧?!倍疫@位徐添燈君對著我只怕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他之所以對你很好,是因為你是日本人,徐添燈作為一個皇民化程度已經較深的人,對日本的認同更多一些,他還有一個日本名字,叫做小淵正雄,當看到你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本國人一樣親切,對著這樣一位“同胞”,自己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青山雅光很顯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他略有些不安地看了何坤一眼,低聲說:“坤,請體諒他一下,他也是為了生存,畢竟在當年那樣的處境之下,這樣更容易活下來吧,也可以讓自己輕松一些?!比缃袢毡颈就恋娜藗冊诿儡姷慕y(tǒng)治下生活,或許也會有這種心態(tài)吧?既然難以對抗,那么就想辦法適應。 何坤笑了一下,說道:“不必擔心,我明白的,況且他也沒有做過什么?!?/br> 雖然并不認同,但是何坤可以體會徐添燈的心路歷程,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抵抗到底的,大部分人畢竟還是要活下去的,要盡量重回正常生活,真正更夠承受長期緊張動蕩狀態(tài)的終究是少數(shù)人,相當多的人還是更加渴望平靜安寧的生活,雖然那樣的生活有時難免平淡無聊;而假如內心處于長時間的激烈對抗,也會帶來很大的痛苦和疲倦,因此有人就會選擇順從與認同,畢竟日本統(tǒng)治臺灣已經有兩代人的時間,有多少冰玉一般的堅貞可以持續(xù)這樣久的時間? 何坤并不贊同徐添燈這樣以“皇民”身份自居,雖然日本在戰(zhàn)事緊張之后,為了加緊調用臺灣的人力物力,曾經說過“現(xiàn)在已經不是天皇的螟蛉子,而是與內地一樣,是天皇的親子”,然而那會是真的嗎?即使是已經吞并六十多年的琉球,現(xiàn)在叫做沖繩的,也并非是完全的日本人。不過只要對方沒有做過什么過分的事,只是心理上傾向認同日本,自己就沒有必要太過追究,畢竟是當年的中國政府割讓了臺灣,雖然那個政府乃是國民政府所推翻的清政府。 身在曹營心在漢,自古惟有關云長。 何坤很快便轉換了話題:“今天上午,春生送來了家中的來信,母親說meimei已經懷孕,現(xiàn)在有四個月了,我們很快就要做舅舅了?!?/br> 青山雅光楞了一下,很有一點意外,然而很快便笑道:“是這樣啊,那可太好了,希望她平安生產,這個時候就特別想念林醫(yī)生?!?/br> 何坤含笑道:“臺北的醫(yī)院也是很好的。信我放在了家里,雅光晚上早一點回來看信啊,我早上買了蝦和番茄,晚飯做番茄蝦仁湯,這樣冷的天氣,喝湯也是很好的。” 青山雅光笑著點頭:“我六點就關店門,如果那個時候剛好沒有客人的話?!?/br> 何坤抿嘴一笑,青山雅光說話素來縝密,即使在這樣情意綿綿的時候也是如此,以免因意外狀況而發(fā)生誤解,雖然似乎是削弱了此時此地抒情的氛圍,不過他這樣的性子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