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何日歸杭
第三十七章 何日歸杭 韓戰(zhàn)給臺灣帶來了暫時的安全,何坤為董仁白一家找了一個小房子,也是那種簡易白板房,雖然板壁太薄,保溫效果比較差,冬天偏冷,夏天陽光直接穿透木板射進來,酷暑時節(jié)如同烤箱,然而終究是脫離了統(tǒng)艙,老頭子這時候也說不得“當年我在杭州如何如何”的話,縱使不是歡天喜地,臉上起碼也有一點歡悅的神色。 時光荏苒,轉眼間三年時間過去,民國四十二年,也就是西元一九五三年的八月十七號的下午兩點多,臺大醫(yī)院的產科病房里,何坤抱著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正在笑著,何哲英正在給女兒擦汗,不住地說著:“阿旭啊,真的是讓人好擔心啊,上一次生產很順利,這一次卻費了這樣大的力氣,居然要剖宮了,現(xiàn)在覺得疼嗎?” 何旭咧嘴說道:“麻藥的藥力還沒有過去,還不覺得疼,過一陣可能就有點麻煩了,不過媽你放心,我頂?shù)米??!?/br> 青山雅光拉著松齡站在一旁看著,想到何旭腹部的那樣一個創(chuàng)口,麻醉效力過后該是怎樣的感受?不由得面上就微微地有一點異樣。 顧清云端了一杯水來給何哲英:“母親,您喝點水吧,自從阿旭進了產房,您一口水都沒有喝過呢?!?/br> 何哲英接過杯子來,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轉頭說道:“清云啊,雅光啊,你們也都辛苦了,現(xiàn)在有我在這里照應,你們就去忙差事吧,今兒又不是禮拜,正經一周剛開始上班的日子,趕快回去忙吧?!?/br> 青山雅光笑著說道:“坤,你和清云快去軍隊學校吧,我留在這里,店面今天就關停一下也不要緊的,反正也沒有人記我的考勤?!?/br> 何坤將孩子放到母親身邊,說道:“媽,我過去看看團里面有沒有什么事情。” 顧清云笑道:“我也不回去了,已經是這個時候,上午的課業(yè)已經找人幫我代了課,只是一天的時間,校長應該不至于給我記過的?!?/br> 于是三個人就一起留下來看護何旭。 當天晚上,何坤守在醫(yī)院之中,第二天早晨,青山雅光來送早飯,飯盒里裝的是米粥。 青山雅光很親切地問:“阿旭可以吃飯了吧?” 何旭在床上伸著胳膊,呲牙說道:“昨天晚上總算排氣了,否則要一直餓著肚子呢。” 何坤與何旭坐在那里吃著早飯,青山雅光問道:“阿旭的傷口感覺怎樣?” 何旭的臉瞬間有些扭曲,然而很快便咧嘴一笑,說道:“麻藥效力一過,就感受得很清晰?!?/br> 雖然她說得很含蓄,可是青山雅光還是能夠想到此時的何旭是怎樣的疼痛,一時間也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地方似乎隱隱作痛了起來。 何哲英早上應酬鄰友,耽擱了一下,過不多時便趕來醫(yī)院,還帶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來作臨時看護,這時候何坤與青山雅光便離開醫(yī)院,各自去忙。 走出病房,何坤含笑問道:“雅光,方才是不是想到過去的事情?” 青山雅光點了點頭,面色中帶了悠遠的回憶,聲音仿佛沉在水底:“當時在野戰(zhàn)醫(yī)院醒來,手臂上也是很痛的?!?/br> 青山雅光只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說,何坤十分理解地說道:“那個時候一定徹夜難眠吧?我也曾經受過傷,子彈從肩頭穿了過去,好在沒有落下殘疾,不過可真的是火辣辣的疼,很奇怪的,子彈穿透的當時卻并沒有什么感覺的,之后才感到疼?!?/br> 青山雅光點點頭,曾經的記憶又勾了起來,那個時候最痛苦的或許并不是傷口,而是那種失敗的絕望,自己身處敵軍營中,成為戰(zhàn)俘,真的是前途莫測命運未卜,而且那種屈辱感真的是填滿了心胸,簡直滲透進自己身上每一個毛孔,身體的痛楚與精神的痛苦疊加在一起,簡直如同共振一般,將那種凄慘格外地放大了。 何坤握住他的手,低聲安慰道:“雅光,都已經過去了?!?/br> 醫(yī)院門口,灼熱的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驅散了回憶那幽靈般的冰冷霧氣,青山雅光回握住何坤的手,很溫暖地向他一笑。 就在道路對面,有兩個人正在望著這邊,其中那位老婦人還提了一只籃子,旁邊的老頭子揉了揉眼睛,瞪起眼來往這邊使勁看了幾眼,跌著腳說道:“啊喲,好大膽的人啊,拉拉扯扯還到外面來了,當初聽人家說起阿坤找了個日本的男人,我還不相信,哪知道竟然果真如此,而且還是個日本軍官哦,他整天抗日抗日,這是把日本人抗到自己家里來了嗎?阿坤身為國軍的上校,怎么能夠做這樣的事情呢?” 老婦人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說道:“達令,我看你這些話還是回到家里再說吧,馬路上人來人往的,要忠于民國也不在這一會兒,可別忘了我們是來干什么的,趕緊過去給堂弟妹道喜吧?!?/br> 幾天之后,何旭從醫(yī)院里回到家中,何哲英抱著孩子,笑著和家里人說:“阿旭剛剛給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歸杭’,覺得怎么樣,好聽嗎?” 顧清云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文雅得很,現(xiàn)在許多人都給孩子取名‘利臺’或者‘臺利’,要么就干脆叫做‘臺生’,仿佛地標一樣,雖然足夠鮮明,然而聽了讓人莫名有一點顛沛的感覺,還是‘歸杭’別致一些,讓人想到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br> 青山雅光的中文造詣沒有達到這種討論名字文化意義的程度,不過顧清云的解說確實讓他感到很有意思,這時他聽到何坤低聲念著:“歸杭,歸杭……” 青山雅光的心中忽然一動,自從來臺灣之后,何坤很少表現(xiàn)出思念家鄉(xiāng),雖然從前在對日作戰(zhàn)之中,他也極少流露出對故鄉(xiāng)的懷戀,然而那個時候畢竟是復興有望,抗戰(zhàn)勝利后就可以返回故鄉(xiāng),可是如今,國民政府已經遷移至臺灣,整個大陸已經丟失,雖然政府一直在嚷著“反攻大陸”,可是青山雅光卻感到希望渺茫,雙方如今的實力對比太過懸殊,中共政權日益穩(wěn)固,以臺灣彈丸之地的資源與人口,在這種情況下要重新占領大陸是非常困難的,日本的面積是臺灣的十倍,仍然沒能占領中國。 因此,何坤回到故鄉(xiāng)的可能性或許是非常小的了,可能今生都無法再看到杭州那秀麗的山水,可是他卻極少在自己面前提起,這時青山雅光忽然感到,面對何坤如此克制的態(tài)度,自己卻時常就要提起日本,從前沒有察覺到,如今才發(fā)覺真的是不夠體貼啊。 當天晚上,青山雅光在何坤面前拉開了自己和服的帶子,何坤本來正在燈下看著一卷書,發(fā)現(xiàn)了他的動作,不由得便偏過了頭,目光如同水波一般從青山雅光的胸口掠過,向下一直看到小腹。 青山雅光一張臉白凈斯文,從前穿軍裝的時候就秀氣得有點不像是個軍人,如今穿了和服,愈發(fā)讓人想到一個在京都的紙窗前,伴著庭院中的驚鹿讀書寫字的人。細細的泉水流入竹制的流水器中,當竹筒內積蓄了一定的水,平衡便倏忽打破,驚鹿傾斜,敲打在下方的石頭上,發(fā)出“空空”的聲音,驚飛了落入庭院內的鳥雀,這是古老的京都那特有的幽靜意味,樸素而安寧。 并不是什么很華麗奇巧的東西,只是普普通通的竹筒,搭配著青黑色的長了綠苔的石塊,在寧靜而漫長的夏日午后,天空明麗澄澈,樹上的蟬在單調地鳴叫著,氣氛似乎有一些沉悶無聊,一個人正坐在書桌前,用一本書來消磨這寂靜的午后,這個時候忽然間聽到了驚鹿敲擊石頭的聲音,頓時便感到有一種打破沉寂的活潑。 何坤也極愛蘇杭的園林,真的是非常優(yōu)美,不過那種美極其高雅,有一點超脫于人世,有的時候就讓人感到沒有什么煙火氣,仿佛是畫卷中的人才適合居住的地方,而日本的這種小庭院則塵俗了許多,連那種淡淡的禪意都帶了世俗的氣息,讓人感覺距離并不遙遠,是可以日常欣賞的,雖然只是小小的意趣,卻讓人感覺生活有了許多回味。 何坤伸出手去摟住青山雅光,另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胸膛,雖然臉孔好像學校里的人,然而青山雅光的肌rou卻是很結實的,光滑緊實,摸起來如同白石一般,雖然如今已是三十八歲,可是由于常年堅持鍛煉,青山雅光的身材仍然十分健美,連小腹都幾乎看不到贅rou,燈光之下,皮膚表面泛起健康的光澤,青山雅光一身白皙的皮rou,用一句比較文藝的話來講,那就是“泛著珍珠般的色澤”,既優(yōu)美,又蘊含著力量。 一邊撫摸青山雅光,何坤一邊親吻著他,吻著吻著,兩個人的衣服不知怎么就全都脫掉了,何坤扶著青山雅光躺下來,很留意不讓青山雅光用斷臂支撐身體,然后何坤便輕輕地覆在了青山雅光的身上。 顧清云坐在客廳里,看著原本投射在紙門上的兩個人影倒了下去,不由得將手中批改著的作業(yè)暫時放下,心中思忖,一家人擠在這里已經四年的時間,現(xiàn)在又有了歸杭,人口愈發(fā)多了,實在不好繼續(xù)擠住下去,是時候該另外找一間房了。 中美的朝鮮停戰(zhàn)協(xié)議已經簽訂,轉過年來,民國四十三年元月二十四日凌晨的時候,十五艘美軍運輸船在美國第七艦隊和第五空軍的的保護之下,搭載一萬四千名志愿軍戰(zhàn)俘到達基隆港,這件事成為當天報紙的重大新聞,所有的報紙都刊登在頭版頭條,掀起了一陣高潮,車隊在臺北的行車路線上,一路有人燃放煙花爆竹,那氣氛簡直好像過年一樣。事實上昨天就已經在預熱,一百四十二名重傷病員已經在二十三號先行搭乘軍機,送往臺北接受治療,新聞也是一陣猛烈報道,自從國共內戰(zhàn),終于扳回一城啊。 這一天正好是星期日,何坤晚上與青山雅光一起去母親那里吃飯,去年冬季的時候,何哲英與何旭顧清云便搬了出去,就在原來的房屋附近,何坤找了一間老屋給她們,房子雖然舊了一點,但是比較寬敞,有三間臥室,如今是何哲英帶著松齡住一間,何旭顧清云帶著歸杭住一間,還有一個房間就留給何坤和青山雅光留宿使用。 何哲英乃是收拾屋子的老手,何坤也十分能干,那幢陳舊的房屋經過她們二人的手,又是刷漆又是清潔地板,將一些松動的地方加固,窗簾也換了乳白色的亞麻布,顯得十分輕盈雅致,整舊如新之后頗為漂亮。 雖然是一幢舊屋,然而在如今的臺灣也頗不容易找尋,畢竟幾年來涌入這么多的人,房屋非常緊張,許多國軍的軍人都是與親人一起住在眷村,大多是那種屋頂蓋稻草、竹泥墻的簡單房舍,房屋非常密集,戶型普遍狹小,生活設施也不方便,而且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住房的分配也是有等級制的,低階士官士兵是全家老小擠一間,高級軍官則是有點類似花園洋房了。 何坤好在是來臺灣比較早,因此占了好一點的住房,另外他如今升為上校,門路也廣了一些,雖然平時不貪污,可是這種時候也難免要為自己家里走一走關系,于是付過兩筆款子之后,這棟舊屋就歸在了何哲英的名下。 飯桌上,顧清云便提起了這批志愿來臺的中共軍隊:“我不通軍事,可是也聽說美軍火力非常猛烈,也真難為他們怎么熬下來的,這并不是他們的過錯?!?/br> 何坤:著名的范弗里特彈藥量啊,全是拿人命填的。 何哲英嘆了一口氣:“也是夠慘的,從大陸到朝鮮,又從朝鮮到臺灣,如今離鄉(xiāng)萬里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夠回得去了。” 何坤微微一笑,說道:“母親寬心吧,他們即使回大陸,結局也未必就好?!?/br> 何旭挑了一下眉毛:“哥哥,怎么說?” 何坤笑道:“中共的政審可是非常嚴格的,更不要說這里面有一部分人原本就是國軍的隊伍,比如當年守長春的曾軍長的六十軍,現(xiàn)在改成第五十軍的?!?/br> 而且還不僅如此,這一次韓戰(zhàn),國民政府雖然沒能派遣軍隊,但是卻派了一些翻譯、記者之類,這些人搞起策反來非常厲害,許碧薇提起這件事得意洋洋。尤其令人愕然的是,一些人使用了一種特別毒辣的方法,那就是給不肯來臺灣的戰(zhàn)俘身上刺字,“反共抗俄”,這樣一搞,原本的中共政工干部最先扛不住了,他們策反同伴,比國軍更賣力,因為這些人本來就是干的這些,執(zhí)行組織紀律,宣講組織政策,對中共嚴厲的組織、軍事紀律熟稔無比,完全能夠預料到回國后會遭遇什么,因此在面臨個人的結局危險時,他們迅速轉向。 當時許碧薇便冷笑著說:“中共料不到這是作繭自縛吧?太過嚴酷,以至于自己人都害怕?!?/br> 何坤聽了她的話,也覺得一陣唏噓,中共的審察本來不必這樣不智,倘若有人真的帶著這樣的刺字回來,其實反而可以說明忠誠度的,冒著這樣容易被誤解的風險回到中共軍隊,可見是多么的信任組織,而且這個事情真的很容易解釋的,就是被強迫刺字罷了,在那種情況下,很可以理解的,要求人半點不能有瑕疵,這也是太苛刻了,完美主義到了這種程度,就很有些嚇人。 晚飯后一家人閑談了一會兒,何坤與青山雅光便告辭回了家里去,從何哲英這里到他們的房屋,步行大概二十幾分鐘的時間,雖然有點遠,但是空閑的時候很不值得乘車,今天晚上兩個人就快步走回家里去。 彎曲的道路上,路燈放射出昏暗的光,迎面一陣冷風吹來,青山雅光緊了緊風衣的領口,低聲說:“坤,我現(xiàn)在很慶幸當年是與國軍作戰(zhàn)?!?/br> “唔?為什么?” “我現(xiàn)在對于那些很神圣很純潔的東西,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br> 何坤噗嗤一笑,伸手便摟在了他的肩上,笑著說:“其她的我不了解,但是中共的軍人絕不會有這樣親昵的舉止?!?/br> 青山雅光的臉上頓時就是一紅,何坤指的當然不僅僅是摟住自己的臂膀,像那樣清教徒一般的隊伍,大概難有這樣旖旎的情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