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暗流
自二人交心之后,王鴆整個人便開朗了許多。人前依舊是不溫不火冷清疏離的鎮(zhèn)北將軍,在曲寒魄面前,倒時常笑語盈盈,有時竟也如稚子一般同她玩笑。 曲寒魄也將賽金婚事安排妥當,以曲軍師姊妹的身份同付子忠成親。王鴆也作為賓客被邀了去。鎮(zhèn)北將軍做賓,付家也覺得體面了不少。 洛東流在曲寒魄和曲流觴軟磨硬泡、王鴆旁敲側擊之下當了司儀,小曲流觴也去當了伴娘,倒是讓賽金受寵若驚。 王鴆坐在賓客席首位,看著那一對璧人拜堂成親,心中也想起他與曲寒魄來,腦瓜里也是大膽脫俗。 如若二人成親了,要不要按人間的規(guī)矩穿婚服呢?寒魄若是鳳冠霞帔自是好看,可如果讓他鳳冠霞帔……好像也不賴? 耳根略燙。王鴆喝了口清茶,面色如舊。 婚宴尾聲,曲寒魄和王鴆回了將軍府。換了外著衣衫,二人依在一處時,曲寒魄突然問道:“阿鴆,若是大仇得報夙愿已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回蛇域?” 做我的蛇后。 王鴆親她一口:“當然愿意啦……蛇族怎么成婚?。恳袢碎g一樣嗎?男子披紅,女子鳳冠霞帔嗎?” 曲寒魄緊握住王鴆的手,另一手探向他腰間:“和我成婚,倒不用蓋蓋頭,但是發(fā)冠可能會很重,而且……” “寒魄……”王鴆握住她亂動的手:“昨日已經(jīng)三次了……”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再來一次……” “那以后一日做得多了便……啊……別……哼嗯……”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夜。 王鴆在帝都待了半月有余,是他回帝都待得最久的一次。本想再與曲寒魄在帝都多待些時日,卻未曾想,曲寒魄要先行一步了。 “哦,是蛇域給了我些差事,要回嶺南一趟?!鼻强此戚p輕松松。 王鴆低頭看著兵書,淡聲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說出這句話王鴆便后悔了。 是了。寒魄本非凡間人,本就應該在蛇域生活。也是因為自己,這才留在帝都臨曄。她不是這樊籠里的人,本應該…… 曲寒魄挪了個椅子,坐在他身旁:“可能需要……三五日吧?!?/br> 王鴆翻著書頁的手一頓:“這么久……” 曲寒魄雙手交疊,下頜墊著手趴在桌上:“三五日還叫久???這么舍不得我走?” “我……”一日也不想與你分開。王鴆終究是咽下了這句話,輕輕一笑:“寒魄,你打算何時動身?” 曲寒魄捻著手指頭算算:“明后天吧?!?/br> 王鴆側眸看她:“你……” 曲寒魄揉了揉鼻梁骨,訕訕笑著:“是覺得太快了么?也怪我沒提前跟你打招呼,畢竟這任務是剛剛安排下來的。阿鴆,抱歉……” 王鴆壓下心底那陣不安,轉了話題:“你們蛇族給你安排的任務……那寒魄在蛇族也算是有個官職了?” 曲寒魄笑笑:“小官而已。” 王鴆點點頭:“今日午后,可否與我去一趟賢王府?” 提起賢王曲寒魄多少心中有些不快:“去賢王府干嘛?” 王鴆淺笑:“賢王殿下找我有事。我一個人去,你可放心?” 曲寒魄撇撇嘴:“他雖然是你舅舅,可是你看宴會那日,他……我當然不放心。想必也是有關阿鴆報仇之愿,非去不可,我陪你去?!?/br> 未時曲寒魄午睡醒了,困得不行,懶懶散散地隨著王鴆去賢王府。到了賢王府門口,卻瞧見一個人正從王府內向外走。 那人面貌英朗劍眉星目,身著文士的月白長袍卻一副武者風度。曾與曲寒魄在宴席上有過一面之緣。 曲寒魄越見那人越覺著眼熟,那人也細看了曲寒魄一眼,腳步頓時慢下來:“這位……兄臺?看著倒是眼熟?可是嶺南人?” 曲寒魄也止住腳步:“正是。鄙姓……曲?!?/br> 那人也笑了:“鄙名,傅社?!?/br> 曲寒魄心中一驚,上前一步:“哥?” 傅社笑笑:“寒魄。” 曲寒魄驀地抱上去:“哥,這可是……可是幾百年未見了……你來人間做什么?。俊?/br> 傅社緊緊抱住曲寒魄,拍了拍她的后背寬慰笑笑:“是啊,快四百年了……”傅社壓低了聲音:“我來人間是因為人間局勢受了鷹族干涉,天帝和帝君特派我入世抗衡。對了,你怎么也來人間了?” 曲寒魄回頭看向王鴆:“我來人間,陪我心上人?!?/br> 傅社抬眼看去。他識得王鴆。蕭鐘稷一手培養(yǎng)大的好苗子,能力拔群的名將之才。容色絕倫,卻是根摧折不斷的硬骨頭。 朗月清風的一個人兒,內里卻藏著被鴆血浸潤十年的一顆毒透狠絕了的心。 “你?喜歡,他?”傅社錯愕。 王鴆兩步走到二人面前,對傅社行了一禮,終是淺笑起來:“傅公子,末將也心悅于寒魄。” 傅社看著兩人對視時面上眼中的盈盈情意,輕笑一聲,隨即“哈哈”朗笑起來:“也罷。你兩人,倒真是般配。要去找賢王殿下么?快去吧?!?/br> 告別了傅社,二人與洛東流一同去尋了賢王。蕭鐘稷正在花園小亭飲酒賞花,見三人來了,酒喝了一半就放回了石幾上:“喲,王將軍和曲軍師來了??靵碜伞!?/br> 行了禮寒暄過,蕭鐘稷不斷在二人之間瞟來瞟去,調笑道:“曲軍師好福氣。臻兒可是除了我之外,沒有對誰動心過,本王也是花了大價錢、千般寵萬般愛才讓臻兒從了我的?!?/br> 曲寒魄皮笑rou不笑:“是么?不過在下還是提醒一句賢王殿下,注意些自己的言辭。不然……在下是否也可喚殿下為‘稷兒’?” 這名字可不大好聽。蕭鐘稷臉青了一青,正欲發(fā)作。王鴆驀然開口道:“舅舅。不必做戲了?!?/br> 蕭鐘稷一口酒差點噴出來:“王鴆,你把底細告訴他了?” 十年前,蕭禛在亂葬崗失蹤,宮人只道人已死,隨意在亂葬崗埋了。齊勻帝蕭楚琙以及帝都上下皆以為如此。十年間,除了蕭鐘稷、洛承允以及洛東流外,并無他人知曉王鴆的身份。 王鴆點頭,復又疏離道:“殿下不必憂心。末將此番來,也是為了告知您。待到大仇得報,末將便與她結為連理,死生不離?!?/br> 那聲“舅舅”不過為了解圍。王鴆絕情冷性了這些年,早就知道,自己是蕭鐘稷手中的一把刀。刀入鞘,受照拂庇佑;刀出鞘,便嗜血奪命。 心疼刀,不過是因為這把刀用著趁手罷了。 蕭鐘稷神色語氣間的玩世不恭盡數(shù)消散,整個人終于顯出些王室威儀:“好。曾經(jīng)我問過你,今后為何而生。你那日說,孑然一身,只為復仇,除此之外了無牽掛。”到底是表親外甥,有一絲血緣,冥冥之中倒也心疼。蕭鐘稷喝了口酒:“如今有了牽掛,活著也有些趣味?!?/br> 牽掛……曲寒魄苦笑:“殿下這話,倒是不錯。不過殿下不怕在下有所圖謀么?” 蕭鐘稷“哈哈”一笑:“難得曲公子能這樣平心靜氣和本王說話。本王早知曲公子在塞北救過王鴆性命,又悉心照料。洛東流把這些都說與過本王。傅社也道與你是舊識,自然是信得過的?!?/br> 洛東流一旁侍立,雖不語,卻默懇。 王鴆面無波瀾,淡聲道:“殿下叫末將來,所為何事?” 蕭鐘稷正欲飲酒,杯舉到唇邊頓了一頓,笑道:“東流,帶著曲公子去本王府上轉轉吧。哦對了,傅社也快回來了,曲公子大可與他敘敘舊。” 曲寒魄怎會不知蕭鐘稷支開她、單獨同王鴆商議的意圖,只笑了笑便跟著洛東流離開了。 蕭鐘稷喝了口酒,面無波瀾:“宮中傳出消息,蕭楚琙認出你了?!?/br> 王鴆面色未改,只是握緊了腰間佩劍。 蕭鐘稷接著說道:“據(jù)說是國師劉膺卜算,算出皇姐之子尚存于世。傳言說蕭楚琙召了江東洛承允。叫他到臨曄城來,說是為了述職,不過更像是為了……指認你?!?/br> 王鴆冷笑:“怕也是拿洛承允之命,來桎梏末將吧。” 蕭鐘稷輕笑:“不愧是王將軍,果然機敏。該怎么做,想來你也清楚。不過此次怕是艱險,蕭楚琙和國師劉膺若是決心要除掉你,你還得小心應對?!?/br> 王鴆頷首:“末將知道了。魍魎營如今在塞北,若是萬不得已,魍魎營的鬼面兵符還是交與殿下保管為妙。” 蕭鐘稷沉吟:“時機未到,本王只能隱忍不發(fā)。這幾日城中有一批物資需要流通,本王行事太惹眼,你方便許多,可以幫本王流通一些物資。分批次囤積,待到冬日,便是翻天覆地之時?!?/br> 蕭鐘稷的打算,便是今年冬天奪取皇位。王鴆領悟,將兵符交與蕭鐘稷。 舍車保帥,本就是奕棋之道。 第二日,曲寒魄便要離開臨曄了。 午后進出城的人稀少。王鴆牽著逐云,隨她一同走到臨曄城城門:“寒魄,此行路途遙遠,不如把逐云借于你?” 曲寒魄牽起王鴆的手:“路途遙遠,我自然用不到逐云啦。一個神行術就到了,很快的?!?/br> 王鴆淺笑,捏了捏曲寒魄的手。到了城門口,這才停下腳步,從袖中掏出一個靛藍的長絨布袋,晏晏笑道:“臨別贈禮?!?/br> 曲寒魄一怔,接過那布袋:“多謝阿鴆。” 解開袋子,里面是一根碧綠竹笛。那笛子尾還刻著“魄”字。曲寒魄當然記得在塞北自己為救王鴆搭了支竹笛進去。如今阿鴆以此物相贈,是阿鴆將救命之情記在了心里。 曲寒魄把王鴆擁進懷里:“阿鴆真好!” 王鴆緊緊回抱著,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竹香:“本打算送你作端陽禮物的,可是那日我們……” 交心,云雨…… 曲寒魄淺笑,側頭在他頸側落了一吻:“等我回來。我陪你在人間了卻宿仇。待阿鴆夙愿已了,我們便回嶺南成婚,然后再去慢慢游歷這大好河山?!?/br> 王鴆輕應。 可他心知,此行之后怕是難再見了…… 十年前,魍魎營對上國師的邪術,戰(zhàn)敗,被打得落花流水,母親也因此被俘。如今蕭楚琙和劉膺怕是決心除掉自己,王鴆能否活命還是未知數(shù)。此事王鴆對曲寒魄只字未提,只怕曲寒魄因他誤了蛇域事宜。 她不是這樊籠里的人,本應該去大千世界里,做逍遙自在的蛟龍。 王鴆看著那青衫消失在官道盡頭,春風料峭,攬了攬輕氅。他只覺得懷中衣料緊撐,探入衣襟,卻摸出一個竹果來。 那墨綠色的小果子還縈繞著幾縷竹香。 王鴆一怔,握著那果子,笑了。 為了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