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守我大容
心月狐攜著一干殘兵風塵仆仆地歸來,慘白著一張臉,挺直了背脊,不肯在人前展示弱處。 要不是臉色蒼白,他這個樣子,還真如剛上戰(zhàn)場時那般意氣風發(fā)。 駿馬停在了心月狐的營帳前,心月狐便翻身下馬,落地時晃了下身子,旁邊伺候的急忙扶住他。 站穩(wěn)后,他推開了那人的攙扶往內(nèi)走。 軍醫(yī)早在營內(nèi)等了許久,見他在凳子上落座,便匆匆趕上前。 他背上插著一支箭,由傷口流出的血幾乎浸染了整片衣衫,也不知是拖了多久才回來的。 問他可需服個蒙汗藥睡一睡,他毫不猶豫地回:“……無需?!睔庀⒂行┎环€(wěn),仿佛在極力忍耐。 話雖如此,軍醫(yī)仍不敢對他硬來,先割開了衣衫,給他在箭傷周圍抹上了碾碎的醉仙桃葉,才著手處理。 那箭鏃兩翼帶著倒鉤,要拔出極為不易,便取了刀,生生刨開他的血rou。 心月狐握緊了拳,嘴里咬著一團布,阻去了欲脫口的呻吟,而那雙俊目正定定地凝視著營帳一隅。 “皇上,老夫要拔了,您且忍忍。”說著,他觸上了箭矢。 醉仙桃的麻醉效果到底是不夠,他一碰箭矢,心月狐便從傷處感受到了。 他把自己當做久經(jīng)沙場的成年男人,殊不知他所能承受的疼痛,僅止于一般孩童那樣。 心月狐心里害怕,繃緊了全身神經(jīng)。 突然,一抹溫熱覆上了他手背,緊接著額頭抵上了一片厚實的物體,心月狐被疼痛糊了雙眼,看不清前方,只感覺到熟悉的暖意裹著身,后腦勺被輕柔地撫摸著。 當然,即便視線清朗,他也不會看見什么。 軍醫(yī)明顯感到他放松下來,便在他后頭使勁,豈料箭矢紋絲不動。 他無法,走到外頭找個人幫忙。 慕黎忠正坐在帳外給人治傷,聽到軍醫(yī)所求,就站了起身:“本將軍來。” 到了心月狐后方,見著那觸目驚心的傷處,他卻不知所措,便問:“怎么拔?” 他傷在腿處,故此褲子一截布被剪了下來,這般衣衫不整不甚體面,但此時心月狐背對著自己,便沒人在意了。 慕黎忠裸著一條肌理分明,泛著光澤的長腿,坐在軍醫(yī)搬來的小凳子上,細聽軍醫(yī)的小叮嚀后,把手按在了心月狐的背。 心月狐明顯一僵,與此同時腦后的撫摸愈加柔和,耳邊更傳來低沉溫和的哄勸:“別怕別怕?!?/br> 他手掌一翻,憑著直覺攥住了本蓋在手背上的溫熱,雙眼虛虛地望著空蕩蕩的前方。 “皇上,得罪了。”沒等心月狐回話,他猛地使勁,活活地將深嵌血rou里的箭,奮力拔出。 血花飛濺,箭簇上的倒鉤還掛著背上rou。 “唔?!边@是一個剝皮離骨的滋味,無異于把一張皮連著血淋淋的rou,蠻硬地剮下。 心月狐痛得明眸不再光彩熠熠,眼神潰散,涔涔一身冷汗和著殷紅濕了衣裳。 “皇上!皇上!” 入耳的疊聲叫喚越來越模糊,緊接著視線漸漸發(fā)黑,最終陷入了迷茫的意識里。 心月狐的營帳比誰都大,但睡的軟被非常小,容下兩個男人只能稱作勉強。 何謂勉強? 稍后退半寸便是涼地就是勉強。 夜半時蟬鳴清晰可聞,兩人就這么睡在一塊,也不嫌熱。上面是糾纏的鼻息,下面只交疊的手腳,貼如唇齒,密不可分。 “爹……”一聲細軟的呼喚,將青華大帝從睡夢中扯到現(xiàn)實。 雙眼尚未適應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知道有個人影在挪動。他臂上一沉,有什么偎進了他懷里,青華大帝下意識收緊手臂。 “爹……”還如先前輕輕柔柔的一喚,作和風拂在耳畔,夾雜著些許哽咽。 之后又叫了聲“娘”,音調(diào)比喚爹時揚高了不少,遠不如那兩聲爹輕細綿軟,倒像在極力隱藏著什么。 青華大帝沒去細究,因為神智又被第三聲“爹”喚走了。 伴隨而來的,是細微若無的綿言軟語,不是近在身側(cè),絕無法聽到。 “我好疼啊……” 手下扶著的肩頭一顫一顫的,耳邊響著壓抑的低泣聲,點點滴滴落成細雨擊在心上。 想來“爹”才是他真正所求的。 一縷嘆息飄渺出口,還未及時捕捉,就散在了風中。 青華大帝撫了下他的頭,軟言相哄:“乖,爹在這里。” 心月狐不再言語,把手從他腋下伸過,揪住了他背后的里衣。 事實上,早在他負傷歸來時,青華大帝便想給他療傷,奈何啊…… 不是因為外人在場,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心月狐這傷者。他寧可以血rou之軀承這鉆心之痛,也不愿昏睡一覺,要是青華大帝給他治好,定會惹他不快。 現(xiàn)下,心月狐這脆弱的模樣兒,倒讓青華大帝心肝發(fā)疼了,不管是否會惱了心月狐,只管把手擱在他傷處,悄施術(shù)法。 恐誰心生疑竇,不敢一下讓他好全,僅稍微治了治,將傷口縮減一絲半豪,至少叫這痛,不再蝕入他心扉。 往后數(shù)日,軍醫(yī)仍對這痊愈迅速的傷,嘖嘖稱奇,畢竟千百年來死于箭傷的將士不在少數(shù),就是不死,也得反復受它一生折磨,好全的實在少得可憐。 心月狐對此并未發(fā)表意見,只想著青華大帝所許的三諾,早該還清了,不僅還清,自己還倒欠了他人情。 心里深深一嘆,萬般思緒剪不清,理還亂。 十一年末,敵將攜十萬殘兵,十五萬新兵來襲,容軍所在地左右傍山,援軍前路受阻,救之不及,便被逼退至城防前。 城內(nèi)百姓聞訊急急逃竄,落下一應貴重家什在亂城。 有孩童與雙親被人擠開,正隨人群奔走,可那些人只顧逃,連家什都未能帶,又怎會注意腳下?不看腳下,便只能胡踩一通,把那些孩童撞倒,更把那些孩童活活踩死。 身上這一腳又一腳,染上的盡是抹不去的污濁,死都不能安生。 先不提這遍地橫尸,那些留下的,連門都來不及掩上的店鋪,以及街上擺著的攤子,都是他們糊口飯用的東西,此番離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來,即便回來又不知是否光景如初,從此以后,但憑清風兩袖,東山再起。 心月狐無奈,只能在他們盡數(shù)逃離前,在他們重返家園前,護住這里。 “前面的!你降或不降?!” 萬人陣內(nèi),一聲喝問破風而來,傳到耳邊。 心月狐不回話,只拿一對利眼剮人,眼中一股凌厲銳氣迸射,重重劃在臉上,便不是近在身側(cè),也使人肌膚生疼。 “你若不降,帶我軍侵城,爾等便是我槍下俘虜?!币话验L槍朝心月狐遙遙一指,說出的這番話本該有十分氣勢,奈何他眼神左顧右盼就是不敢直視心月狐,便直接弱了個七八分。 心月狐略作思忖,對身旁慕黎忠低聲囑咐了句,得了慕黎忠不甚贊同的視線,也沒理會。 “給我殺!”最簡潔的三個字,如洪鐘發(fā)響,震上天際,輕易地燃起眾人的斗志。 心月狐在前頭策馬狂奔,萬眾齊喝一聲“殺”,便跟著沖向前方。 容軍兵分三路,由各處往敵軍縫隙沖刺??v然陣容遠不如敵軍浩大,卻都是精兵良將,誰的命不是在戰(zhàn)場上廝殺出來的。 再看敵軍這良莠不齊的兵將,擺了個不扎實的陣,一下就被容軍攻破。 那心月狐便由慕黎忠與一干良將護著,直直刺入敵陣中心點。 敵軍始料未及,有心要救但無能為力,唯有眼睜睜地看著心月狐破陣而來,把神劍一橫,劃破己方將領(lǐng)的咽喉。 霎時間,滿目盡是血色染成的雨花。 心月狐再拿劍上挑,將那首級扔到手邊接住,他一刻不敢多待,揪緊了那腦袋上的頭發(fā),夾緊馬肚匆匆撤離亂陣。 敵軍潰散,次將在后頭追趕心月狐,沉聲喝道:“全軍聽令,把手中家伙指向那提著腦袋的賊人?!?/br> 聞言,慕黎忠趕緊掩護心月狐,卻仍敵不過不間斷飛射而來的長戟。 很快地,他們身前后背滿是鐵刺,心月狐拿敵將首級來擋,那首級就被穿刺得血rou模糊,辨不清五官。 他眼窩子插著一只穿過腦后的槍,心月狐嫌礙手,便拔了出來,長槍一拔,就連爛成米糊狀的眼珠也給弄了出來,只剩一顆眼珠,圓溜溜瞪視前方。 還未論被自家同伴誤傷的敵軍。 心月狐猛吸一口氣,硬從牙縫擠出幾個字來:“……唐將軍……什么時候到?” “快了……”慕黎忠處境與他相同,又怎會知道?便回這一句,來來去去問了不下數(shù)遍,答案始終如一。 在后頭追著的次將原想一舉拿下他們,可瞅了瞅己方亂不成陣的陣法,還是忍住了。 “撤退。”一聲喝令,把滿心滿眼的不甘訴了出口。 好在他們還能聽從指令,一個個棄了戰(zhàn)直往后退。 心月狐他們?nèi)圆桓业粢暂p心,回到城防時,候了約半個時辰,確認連敵軍影兒都見不著,才讓留守城門的守門人開門。 此時,抄暗路趕來的軍醫(yī)也到了。 按順序,理該是心月狐先接受治療,但他極力推脫,說什么都要讓與慕黎忠。 他們不聽,便使出一記眼刀子,雖然身子骨弱,但眼里一股狠勁兒仍在,逼得他們不得不依。 到了心月狐時,軍醫(yī)卻察覺因救治不及,他已經(jīng)不行了。 血脫暈厥,元氣不足,脈象細微欲絕,都是大不利的癥狀,唯有喂一盅獨參湯,卻治標不治本。 夜里,心月狐睡不安穩(wěn),可不是因為疼痛。他這身子痛到了極處,感官早已麻木。讓他睡不著的,是不安全感。 “乙華……乙華?!?nbsp;心月狐蹭了過來,攥著他衣襟,溫言央求:“乙華……抱抱我?!?/br> 心月狐在他身邊輾轉(zhuǎn)反側(cè),青華大帝自然也難以睡好。被這么一求后,他坐了起來,長腿一跨,手臂一攬,將他完完全全圈入自己懷抱。 有勁的臂膀緊緊環(huán)住他身子,再差那么點兒,就能把他嵌入自己體內(nèi),從此不能分離。 心月狐溫順地靠著,氣喘得厲害,臉色蒼白得紙都不如,慶幸天昏地暗地,青華大帝瞧不清。 緘默半晌,他緩緩啟唇:“……我不要……什么馬革裹尸還……若我死了……隨處葬了便成。” 他說得極輕,聲調(diào)比往常任何時候還軟,要不是他的唇就近在自己耳畔,青華大帝怕是聽不見。 “好。” 他不帶猶豫地應聲,讓心月狐一展愁顏,笑開了眉眼。滿天星子穿透了帳頂,灑落在他眼里,亮得青華大帝不舍移開視線。 也許被他那聲“好”字所鼓勵,心月狐來了精神,竟能在他懷里坐起,聲音比剛才還有力幾分:“我不要什么帝王命了,若我死了,你便度一度我,可好?” 一個“好”字,在肚子里翻滾了好幾回,最終被他期盼的眼神逼了出來。 “呵……”心月狐嘴里一聲嘆息,悄然溢出。 他殺人無數(shù),罪孽深重,如要度化,就須受煉火焚身之苦。由燒灼靈魂的煉火,凈化一身罪孽直到靈魂深處,持續(xù)三日三夜不休。 煉火燃得越深,痛苦越盛,直到最后堪忍了多少,無以為計。 度化二字,說得容易。 心月狐自然知道,才會發(fā)出這自嘲般的一嘆。 青華大帝低著眉,視線直撞入他眼底,看得愈久愈忍不得,而后他俯了身,將唇輕輕地碰上他眉骨。 只有眉骨遠不能滿足,便捧著他的臉,把唇逐一往下,落在他的眼、他的鼻、他的頰,末了,停在他嘴角。 心月狐等著,可唇側(cè)那張嘴靜止好久,始終沒有越前一步。 他不耐煩地按著青華大帝腦后,偏過頭主動送上了吻。 他本就出氣比入氣多,故此青華大帝不敢深入,以免讓他窒息而死。那個吻就如蜻蜓點水一般,觸了一下便分離,如此反復。 后來是心月狐先耐不住,將為數(shù)不多的氣力用在他腦袋上,讓他的唇緊貼著自己,再難分開。 迥異于先前的淺嘗輒止,這個吻既纏綿又繾綣,傾盡了平生不能言說的情思在里頭。每吻深一些,對方從中感受到的就多一重。 離得近了,連打著顫兒的睫毛都在眼前根根分明,可以細數(shù),然而此時誰有心來數(shù)? 再后來,呼吸困難了些,便把唇張一張,熟料對方靈巧的舌頭趁機而入,在口腔里戲弄著自己。 舌尖順著濕潤的內(nèi)壁掃了一遍,撩得身下人受不住地微微一抖,環(huán)著他細腰的手緊了緊,好求更深入的結(jié)合。 分明一開始是青華大帝忍著不去越界,現(xiàn)在倒是他先跨越了。 心月狐含住了他的舌,迫使他無法動彈,眼里眉間盡是戲謔之情。 青華大帝在他腰間一掐,剎那間便抽去他的力氣,心月狐輕“啊”了聲,軟軟地放開了。 雖不再制止他舌頭的撩弄,但求生本能所至,心月狐吮著他同樣張著的唇,送了舌頭進他嘴里,想卷走他口中所有的空氣。 由于偏在下方,那涎水便從閉不起的嘴巴流出,并止在了青華大帝手邊。 青華大帝順手給他抹了,可自己一根巧舌不停地纏著他,所以涎水怎么也收不住。 感覺到心月狐的手無力地垂下,青華大帝改而握住了他的手,扶在他腰上的手跟著挪到了他肩膀。 他的身體沒什么力氣,全賴青華大帝抱著才未倒下。 心月狐覺得眼皮沉重,卻強撐著不肯合上。 青華大帝定性那么好,難得為自己亂了情,不好好篆刻在心上怎么能夠? 他想,來生再遇時,或許還能以這點,笑話笑話青華大帝。 可惜還未及印在心上,他視線便模糊起來,腦袋也亂糟糟一片,沒法做什么思考。 還在想著以后,眼皮就沒法再支起。 他心中長嘆一聲,千般無奈地斂起了雙目,黯去了眼中的萬千星華。 青華大帝猶在吻著,仿若沒發(fā)現(xiàn)心月狐的不回應。當他放開時,心月狐的唇已是紅腫一片,兩頰暈染桃紅,豪不似死人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