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鯁在喉
第六章 有鯁在喉 上海周邊地區(qū)還算是平靜,能夠感受到一種十分寶貴的生活氣息,雖然并不蓬勃,只是如同積雪之下鉆出來的一點點草芽,終究比別處的一片荒涼要更有生機一些,在那些地方,入目都是一片死亡的跡象。 營地周圍也十分熱鬧,畢竟是中國的商業(yè)之都,這里的人頭腦都非常靈活,喜歡做生意,有許多人站在營地外圍,手臂上挎了一個竹籃,高聲叫著“糯米年糕、糯米年糕嘍!換香煙、軍票,換香煙、軍票嘍!”,還有孩子清脆地招呼著:“雞蛋換煙卷嘍,新鮮的雞蛋,換煙卷,換軍票?!?/br> 便有人在營地門口與她們交換,用一些卷煙換取雞蛋年糕之類,堂本這一天換了五枚雞蛋來,用去一盒香煙,回到營房之中,他便敲破一枚蛋殼,將蛋液打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又加了一點醬油,攪拌了一下,就這么香噴噴地吃了下去。 飽飽地吃了一碗飯之后,堂本滿足地拍著自己的肚皮,終于吃到了生雞蛋拌飯,最近的食品供應(yīng)雖然非常充足,有豬rou有雞rou,還有各種蔬菜,然而不知為什么,自己只是想吃雞蛋,就是這樣最簡單的生雞蛋配白米飯,雖然暫時沒有納豆,然而加一點醬油也是很好的。 如今終于暫時安定下來,不必再用醬油粉,或者是那種濃縮醬油,而是正常釀造的醬油,澆在米飯上,配著生雞蛋,簡直是無上的美味,不知是什么原因,這幾天甚至對于雞素?zé)紱]有特別的興趣,卻只想吃這個,而且還不僅僅是早餐的渴望,而是一日三餐巴不得每一餐都這樣吃,一碗生雞蛋拌飯吃進肚去,腸胃十分滿足,心情的那種燒灼感也得到了緩解,讓他感到,即使是支那,終究也有美好的東西。 堂本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葉歸蓉,不由得微微撇了撇嘴,不知為什么,這個家伙看上去好像是瘦了一些,明明已經(jīng)駐扎下來,不必再進行艱苦的行軍,每天大家只是做一做cao練,其她時間都很悠閑,保養(yǎng)過武器之后,就是讀書、抽煙、寫日記,同伴之中,有的人在讀,有的讀雜志,也有的人捧讀三好青海入道的三級讀本,營地內(nèi)彌漫著一種輕松愜意的氣氛,個人時間的場景看起來簡直好像在度假一樣,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每個人都恢復(fù)了元氣,面色紅潤起來。 然而這個支那醫(yī)生,卻不知是為了什么原因,面色卻仍然有些蒼白,身材也仿佛變細(xì)了一些,明明也是和大家一起吃飯的呀,兩個月時間過去,即使他是一個支那人,也因為看在眼中熟悉了,而減輕了原本的排斥,況且雙方交流也沒有障礙,有的時候就會忘記他是一個中國人,以至于他那一身破舊的國軍軍服都不再顯得刺眼,雖然一些特殊的慰問品并沒有他的份,比如蜜豆、奶糖之類,然而一日三餐已經(jīng)不僅僅是吃米飯配醬菜,和其他人一樣,有菜有rou。 雖然在個人待遇的爭取方面,他表現(xiàn)得十分消極,但如今營地里有了一個支那小幫廚,十分伶俐,討人喜歡,不但瀧澤不再因為葉歸蓉的廚事無能而怨懟,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還很懂得照顧別人,葉歸蓉也得到了關(guān)照,再不會只是枯燥地吃米飯,那個叫作“小豆”的炊事幫工總是記得給他的碗里加菜,然而仍然是這副缺少血色的樣子,如同山崖的陰影下,少見到陽光的樹木。 其實他身為技術(shù)人員,一路也不曾做過需要太過花費力氣的事情,卻仍然仿佛在慢慢消耗,真的是令人很費解啊,不由得便要作為一件事情,放在人的心中,雖然是并不重要的一件小事。要說這位葉醫(yī)生雖然性情安靜,卻并非影子一般毫無存在感,有時便覺得,竟然是一個難以忽視的人物呢。 這一天葉歸蓉正在讀書,忽然小豆走過來,悄悄地呼喚:“葉醫(yī)生,葉醫(yī)生。” 葉歸蓉抬起頭來,含笑問道:“做什么?” “葉醫(yī)生,比方喉嚨里卡了一根刺,醋喝過了,饅頭也吞過,還是在那里,你有辦法弄下去嗎?” 葉歸蓉笑了一下,說:“或許可以取出來。是誰?” “阿銀的阿爸?!?/br> “阿銀又是誰?” “就是那個時常來這里賣糯米糕的小哥哥啊,長得最好看,聲音最好聽?!?/br> 葉歸蓉想了一想,沒有什么印象,雖然曉得營門口很是熱鬧,然而他很少過去那邊,所以也不知這個叫做“阿銀”的男孩子到底是哪一個,不過這卻也不算什么,真正的問題是,自己要取得走出營地的批準(zhǔn)。 于是葉歸蓉便去見神門海斗。 “神門大尉,我申請出診?!?/br> “怎么回事?” 葉歸蓉將事情敘述一遍,旁邊還有小豆殷勤作證,神門聽過了他們的話,便點頭道:“可以,不過你必須當(dāng)天門禁之前返回,現(xiàn)在是兩點,夜里八點之前一定要回來,否則后果你是知道的?!?/br> 葉歸蓉應(yīng)諾道:“宵禁之前我會回來?!?/br> “不能是你一個人,你帶一個人過去?!?/br> 葉歸蓉立刻說道:“那么就請安排稻垣君和我一起去吧?!?/br> 神門微微一笑,是個好建議,稻垣乃是個最為忠厚耐勞的,作戰(zhàn)期間無論怎樣辛苦,也不見他哼一聲的,仿佛對什么事情都沒有抱怨一般,為人又很和善,很好說話,他與香取可稱是葉歸蓉在中隊里目前最為接近的人,也許還可以將即將歸隊的橫山計算在內(nèi)。 于是葉歸蓉便與稻垣幸雄和小豆一起,走出了營區(qū)的大門,在那里匯合了阿銀,果然是一個十分清秀的孩子,只是此時因為父親的喉嚨,臉上隱現(xiàn)焦急的神色。 一走在街上,葉歸蓉登時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看著他面上那忽然間出現(xiàn)的舒展明朗的神情,稻垣背著步槍,不由得便笑了,道:“出來了感覺很開心吧?” 葉歸蓉向著他一笑:“心胸都開闊了許多。” 稻垣看著他顯然振作起來的面色,雖然沒有再多說什么,心中也一陣輕松。 四個人一路走向鎮(zhèn)外,附近一個小村莊,阿銀就住在那里。 到了村中,來到阿銀的家,阿銀率先推門進入,對著黑洞洞的房屋里面喊著:“阿爸,醫(yī)生來看你了?!?/br> 里面?zhèn)鱽硪粋€男人嘶啞的聲音:“醫(yī)生啊,麻煩你了?!?/br> 葉歸蓉一看,這房間的光線無法瞧病,便說了一聲:“請坐到院子里來吧?!碧烊还饩€照明。 那個三十幾歲的男人拖著一條腿走出來,坐在院子里,可見頸部已經(jīng)浮腫了起來,魚刺已經(jīng)卡了三天,確實是這個樣子了,葉歸蓉先是借助陽光查看他的喉部,可惜沒有發(fā)現(xiàn),然后他便將一個細(xì)長金屬柄的小勺子伸了進去,仔細(xì)地尋找,兩分鐘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真的是相當(dāng)深了啊,還是比較大一根魚刺,如果再不取出,非常危險的,于是他便將一支長長的鑷子消毒,在喉嚨鏡的幫助下,又快又穩(wěn)地將魚刺取了出來,稻垣看著那根夾在鑷子上的魚刺,白慘慘的一根啊,上面還帶了一點點血,看起來堅硬得很,卡在喉嚨里,著實很是難過了。 那男人咳了兩聲,吐了一口痰在地上,痰里也有血絲,葉歸蓉叮囑道:“食道有發(fā)炎的現(xiàn)象,就是有點潰爛了,多采來一些柳枝,洗凈后nongnong地煮水給他喝吧,可以治療潰瘍的,飲食也清淡一些,抽煙喝酒暫時都不要了。” 阿銀連連點頭,扳著手指將葉歸蓉說的一項一項都記了下來。 阿銀的父親一只手微微發(fā)顫,從桌面上撿起那根魚刺,放在眼前看著,就是這么個小東西啊,整整折磨了自己三天,難怪人家說,老鼠從大象的鼻子鉆進去,就可以害死大象,真的是小瞧不得哩。 中年男人連聲道謝:“醫(yī)生啊,謝謝你……” 葉歸蓉擺手道:“不必客氣,你的喉管受到損傷,這段時候少說話吧,避免進一步受損?!?/br> 中年男人連忙點頭,點手招呼著阿銀,阿銀將幾張軍票雙手遞給葉歸蓉,葉歸蓉一笑,推回了軍票:“不必了,我不需要這個,一點小事而已?!?/br> 阿銀固執(zhí)地遞了幾次,葉歸蓉都不肯收下,已經(jīng)在整理醫(yī)療箱,準(zhǔn)備離去了,于是阿銀又去廚房,捧出一碗糯米糕來給他,葉歸蓉微微一笑,說:“真的不需要,我身為軍人,不能保衛(wèi)國家,如今落到這種處境,能夠為同胞略盡綿薄之力,也讓我心中略微安穩(wěn)一些。你是個能干的孩子,好好照顧你的父親?!?/br> 離開阿銀家那低矮的土房,走在外面滿是塵土的道路上,葉歸蓉頗為歉意地對稻垣說:“真是抱歉,讓你也為了此事而奔波辛苦。” 稻垣輕輕扯開嘴角,道:“沒有什么,我家中也十分貧寒?!?/br> 七點剛剛過一點,他們就回到了營地,此時中隊已經(jīng)開過了飯,見他們?nèi)嘶貋恚嫔巷@然是饑餓的樣子,瀧澤沒好氣地問道:“那邊沒有留你們吃飯么?” 稻垣老實地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吃的。”莫非只吃年糕湯么,不放糖也不放rou的那種? 瀧澤噗嗤一笑,頭歪向左邊,右手拇指往后面一指,小豆飛快跑進廚房,不多時用大托盤端了兩份飯出來,居然頗為豐盛,在白米飯之外,有一小碟澤庵醬菜,一碗味噌湯,還有一份蔬菜天婦羅,一份煎rou,澤庵漬和味噌湯都是常規(guī)配菜,天婦羅和煎rou就很顯得精致了。 有幾個人圍過來,問著出診的事情:“怎么這樣久?很棘手嗎?” 葉歸蓉默默吃飯,稻垣回答道:“倒是還好,找到之后兩分鐘就取了出來,時間主要是用在路上。” 妻夫木笑道:“兩分鐘的時間,那家伙足足熬了三天?!?/br> 堂本十分自負(fù)地說:“這就是專業(yè)與非專業(yè)的區(qū)別,如果不懂得,怎樣都是無用的?!?/br> 通訊兵鶴田笑著說:“無論如何也算是一個小手術(shù)的吧?” 稻垣點頭道:“術(shù)后消炎用柳枝湯?!?/br> 高野有些驚訝地問:“哦?為什么?” “因為柳枝之中含有最原始的水楊酸,雖然很微量,而水楊酸具有消炎作用,水楊酸的一種衍生物,叫做(打開本子看)……乙酰水楊酸鈉,就是阿司匹林的主要成分,哦對了,水楊酸還可以治療面皰。” 妻夫木立刻便推著鶴田直次,哈哈笑道:“給你開了診療方案,從此以后用柳條水洗臉?!?/br> 鶴田直次本來相貌還可以的,比較端正,只是仿佛是青春期延長,臉上長了許多粉刺,看上去紅紅的一片,聽了這句話,登時笑罵起來,幾個人鬧成一團。 葉歸蓉將一塊澤庵蘿卜放在嘴里嚼著,抬起頭來望著他們,不由得也微微一笑。 過了一會兒,晚飯完畢,葉歸蓉清洗了自己的餐具,便坐在小桌子旁,捏著那支短短的鉛筆頭,在薄薄的練習(xí)簿上寫起字來。 吉川湊過來問:“嘿,你寫的是什么?日記么?” 葉歸蓉?fù)u了搖頭:“病歷?!?/br> 吉川很有些意外:“你還真的是……好像開了診所一樣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