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清如水
第七章 其清如水 十二月六號這一天,葉歸蓉看到阿銀在營地門口售賣年糕,便過去問了一聲:“阿銀,父親的喉嚨怎么樣了?”很應該過去復診的,只是自己畢竟不同于其他人,神門的寬容不是可以頻繁使用的。 阿銀嘴角彎彎地翹起,如同月牙一般,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笑盈盈地說:“謝謝葉先生,現(xiàn)在說話的時候喉嚨已經(jīng)不怎樣痛了。” 葉歸蓉點了點頭,很是關(guān)切地說:“后面有什么事情,就再來找我。” 回到房間之中,便將這一條消息記在病歷上,旁邊備注:從女兒阿銀處得到反饋。 阿銀其實是一個女孩子,那一天臨別的時候,那位父親啞著嗓子說,“我家里全虧這丫頭”,十五歲的銀娣為了家計,剪短頭發(fā)穿上男裝,以此為掩飾,降低自身的風險,父親的腿當年在工廠里落得殘疾,只能干一點雜事,如今家里就靠銀娣每天到日軍營地前做小生意維持生活。 十二月七號,空氣格外緊張起來,都曉得有大事發(fā)生,果然上午十點多的時候,傳來通訊,海軍襲擊珍珠港,日本正式對美國宣戰(zhàn),葉歸蓉聽到了這個消息,登時便是一愣,片刻的意外之后,便平靜了下來,這其實也并不出乎意料之外,有的時候自己看軍中的日本報紙,上面反英美的論調(diào)已經(jīng)越來越明顯,雖然是日本的來棲大使在十一月的時候,作為“和平特使”過去與美國談判,究竟也不知進展如何,哪知今日便爆發(fā)了戰(zhàn)爭。 不多時,神門海斗便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板著面孔,神情似乎比平日里格外嚴峻了一些,因此外面歡呼的聲音登時寂靜了下去,神門海斗發(fā)布指令:“本中隊全體集合,進駐公共租界?!?/br> 中隊在院子里站成幾排,好像正式作戰(zhàn)之前一樣,每個人拿出飯盒蓋來,喝了一點清酒,不過表情卻都很是輕松,因為這其實并非真正的戰(zhàn)斗,大概根本不需要發(fā)射一顆子彈,基本上只是接管而已,講真在上海郊區(qū)這么久,做的一直是警備工作,也很想動一動了呢,這一次與其說是軍事行動,不如說是觀光,終于可以正式進入大上海。 公共租界的接管當日便基本完成,中隊駐扎在一所學校里,過了兩天,正式安頓下來之后,便有三三兩兩的士兵請假出去閑逛,葉歸蓉等閑自然是不出去,讀書疲倦的時候,便在院子里做一做拉伸運動,或者是俯臥撐。 當日本士兵做體cao的時候,偶爾葉歸蓉便在一旁觀看,當他做拉伸的時候,便也有一些日軍散落在旁邊看著,一邊看還一邊笑,軍士秋川虎男樂道:“醫(yī)生很需要柔韌度的嗎?” 此時葉歸蓉正活動著手指,吉川便說了一句:“起碼手指是要很靈活的?!?/br> 到了十二月十一號的時候,一等兵橫山敬一郎傷逝痊愈,從醫(yī)院里回來部隊,一進入中隊的院子,要好的伙伴們便都涌了過來,圍住他說這說那,香取孝介拉住他的手,從上到下地看著,笑著問:“身體完全好了嗎?” 橫山笑道:“差不多了,軍醫(yī)說可以出院,所以我就回來了,在醫(yī)院里其實也很無聊呢?!彪m然倒是很悠閑的了。 “快進來快進來,大家喝酒說話?!?/br> 橫山先去向神門報道,表明自己已經(jīng)歸隊,神門看著他,心中也十分高興,自己這一次升職大尉,有一條成績就是“成功減輕所部傷亡”,橫山的成功活命也是自己升級天平上的一個砝碼呢,當然他也確實希望自己的人能夠盡量活下來。 當橫山從神門的房間走出來,幾個關(guān)系密切的伙伴,比如香取、稻垣、堂本、新山、福西,都湊在一起,拿出rou罐頭和清酒,瀧澤特意去廚房炸了一盤蝦端出來,還切了一碟叫做“四川蘿卜”的當?shù)蒯u菜,幾個朋友熱熱鬧鬧湊在一起喝酒慶祝。 大家都在問著橫山在醫(yī)院里的情況,橫山笑道:“在那里我可是大大地出了風頭,醫(yī)生們聽說我腹部中彈,居然還能活下來,都紛紛過來觀摩,起初的時候,我每天都要將衣服打開三次,給他們看我的傷口。” 堂本很是光榮地說:“軍醫(yī)們有什么評價?” “道是切口齊整,縫合嚴密,只是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樣子,實話說,他們這樣講,我很有一點驚悚,很怕他們要再次切開來看一看?!?/br> 這一句話引發(fā)哄堂大笑,堂本笑得前仰后合:“取出子彈,縫合小腸,就是這樣?!闭f著他的目光不由得便向靜靜坐在一邊的葉歸蓉飄去。 橫山這時端起酒碗,走過去將裝了半碗清酒的碗遞給葉歸蓉,誠懇地說:“醫(yī)生,謝謝你?!?/br> 葉歸蓉抬起頭來,接過碗來,在唇邊抿了一抿,便遞還給橫山:“恭喜你康復出院?!?/br> 瀧澤歪著身子靠在那里,看到了這邊的情形,抿嘴笑著問:“醫(yī)生只喝這么一點點嗎?” 葉歸蓉平和地說:“我不太會喝酒。” 瀧澤眼珠兒一轉(zhuǎn),咯咯樂道:“醫(yī)生,你不吸煙也不喝酒,這樣下去會成為變態(tài)的。” 瀧澤實在刁鉆,不過這句戲謔雖然有一點刻薄,卻也并非完全是惡意,幾乎類似同伴間的惡作劇,因此幾個人便仍是笑了起來,氣氛十分歡快,稻垣隱含同情地望了葉歸蓉一眼,也微微地笑著。 就在這時,一個二等兵叫做木村哲也的湊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啊呀,你們在吃什么好東西?” 見是這個人,香取不由得便暗自皺眉,真實的軍隊之中并不是好像對民眾宣傳的那樣,都是昭烈純潔的武士,事實上軍隊之中就好像平民社會一樣,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勇敢真誠,有的人溫和忠厚,也有的人卑劣強橫,原本是什么性格,在軍隊之中也是怎樣的性格,并不是進入軍隊之后,忽然就煉化得換了一個人,因此部隊之中自然便形成了各自的小團體,真誠的人會聚在一起,溫厚的人也關(guān)系密切,另外就是一些很惡劣的黑幫一樣的小集團。 不過木村哲也是個例外,他是只卑怯,不強橫,上戰(zhàn)場永遠是最后一名,專事后方勤務,膽小得簡直堪比大隊軍醫(yī),對于那位軍醫(yī),大家都評論,如果他哪一天不幸戰(zhàn)死,那一定是整個大隊都送命的時候,他會最后一個可憐兮兮地死掉,不過一提到木村,眾人便猶疑起來,不知這兩個人排名孰先孰后。 倘若僅僅是膽小倒也罷了,照料好后勤,也是有自身價值的,然而木村此人卻極為懶散,一雙手如同孩子一般的白嫩,平日里極為珍視,哪怕僅僅劃破一個小口,連血都沒有流出,他也要吹著氣心疼好久,然而但凡有好東西,他便立刻勇敢起來,搜刮支那人的財物,他永遠是第一,而且還是行家里手,專門挑貴金屬比如金銀首飾之類,有魚rou有雞rou的時候,也是放開來大吃大喝,有幾次把腸胃吃壞了。 中隊長神門實在忍無可忍,兩次威脅要把他調(diào)去大隊的機槍中隊,第二次更加強調(diào)說明,要特別建議機槍中隊讓他擔任一號士兵,專門負責重機槍的彈藥裝載,那是死亡率相當高的一個崗位,二號士兵負責射擊,身體可以隱蔽在龐大的重機槍后,然而裝載彈藥的士兵整個側(cè)面都會暴露在敵人視線下,因此這個崗位便是一個公報私仇、排斥異己的好地方。 結(jié)果木村當場便“哇”地放聲大哭,兩只手抹著眼睛,險些坐在地上嚎啕,恍惚如同回到了幼稚園一般,只差帶一個奶嘴,真虧了他平日里心心念念要去嫖妓,神門縱然心性深沉,也有一點無法可施,最后只得大喝一聲“滾出去!” 于是木村擤著鼻子出來,還將鼻涕抹在外墻上,真的是邋遢死了,簡直不像一個日本人,卻有些支那人的風格。 因此木村雖然差勁,卻不屬于任何一個惡劣的小團體,任何群體都排斥他,然而他卻仿佛不覺得一般,仍然每日里得意洋洋,在這戰(zhàn)地生活得有滋有味,但凡有什么事情就要湊上去,此時這個貪饞的人便湊到這邊來了,空著兩只手,就要吃東西。 瀧澤則是把皺眉的表情放在了臉上,拈起一只河蝦天婦羅遞給他,打發(fā)道:“這里沒有座位了,你去那邊吃吧?!焙孟駪兑粋€小孩子一般,將他哄走了。 幾個朋友繼續(xù)聊天,橫山說著傷員戰(zhàn)友:“有一個二十七師團的,傷在肩頭,他和我講一路轉(zhuǎn)戰(zhàn)非常辛苦,尤其是給養(yǎng)難得,有的時候連梅干都很寶貴?!?/br> 福西好笑地說:“為什么不帶充足物資呢?好像我們中隊,每次作戰(zhàn),輜重都是非常重要的啊?!?/br> 瀧澤噗嗤笑道:“也可能是用得太快了吧,那些人吃拉面的時候,要放多少醬油啊?!” 第二十七師團,二等乙類師團,兵源地東京,通稱號為“極”。 葉歸蓉坐在宿舍的另一邊,視線落在書卷上,耳中一字不漏地聽著日本軍人的談話,戰(zhàn)爭進行到今日,他又在日軍中待了這么多天,對一些事情也有所了解,曉得日軍內(nèi)部有一句話:“輜重要是也算兵,蜻蜓也能算老鷹”,所以日本陸軍幼年學校的畢業(yè)生是沒有“輜重兵”這一選項的,日軍的集團搶劫習性固然有戰(zhàn)地現(xiàn)實局限原因,一部分其實是來源于這種輕視補給的傳統(tǒng)。 不過根據(jù)自己切近觀察的情況,最起碼神門中隊十分注重補給,每一次行動,后勤輜重都要策劃儲備好,而且聽周圍的軍人說起,第四師團從上到下都是這個傳統(tǒng),因此神門中隊倒也不算另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