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白色巨塔

    六年后，昭和三十八年，這一天葉歸蓉從圖書館回到家中，帶回一本，神門海斗一看到這本雜志，立刻伸出手來：“啊呀有這本書，快拿給我來看，每周就等這本雜志?！?/br>
    葉歸蓉笑著將那本周刊遞給神門，只見神門翻開目錄頁，找到了頁碼，直接翻到那一頁，便埋頭讀了起來。

    葉歸蓉坐在一旁，打開另一本書來看，看過一會兒之后，抬頭望了望神門，只見神門雙目炯炯地盯著頁面，一個頭輕輕上下晃動，顯然是正在讀那一列列的字，葉歸蓉抿嘴又笑，這本來并非兩個人喜歡的刊物，從前很少借來讀的，只是最近這一段，每一期都很急地借閱，為的只是上面的一部連載——白色巨塔。

    本來也是不曉得的，就是忽然間耳朵里灌滿了“白色巨塔白色巨塔”的名字，于是便借來看一看，一讀之下，果然十分吸引人，寫的是醫(yī)院里的事情，作者名字叫做山崎豐子，乃是大阪本地的才女，之前也有過一些的，不過都沒有這一部這樣轟動，簡直是吸引了各個階層、各個群體的視線，就連神門和葉歸蓉，看過第一期的連載之后，便不由得便想第二期會寫一些什么，于是工作之余，便心中念著下一期的雜志，簡直有一點翹首以待了。

    看過幾期之后，神門海斗有一次便問：“醫(yī)院里真的是這樣的嗎？”畢竟是以大阪大學醫(yī)學部為原型的呢，讓人不禁便要擔憂葉歸蓉的工作環(huán)境，雖然他是在關(guān)西醫(yī)院。

    葉歸蓉一笑：“倒也不完全是虛構(gòu)。”

    就在五年前，自己升任了教授，成為外科部的主任，接替原主任浜名教授的位置，圍繞著浜名教授即將退休這件事情，在那幾年之前就已經(jīng)展開了激烈的爭奪，角斗雙方是加賀美豐與金子信彥，葉歸蓉本來是置身事外，不想卷入這場爭斗，一心只要做手術(shù)的，然而到了最后，卻也身不由己地給帶入進去，這就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其實他倒是沒有怎樣去爭，只是院長覺得，既然鬧得如此厲害，那么便索性跳出這兩邊之外，選擇第三人吧，于是便讓葉歸蓉作了主任。

    這個決定一公布出來，登時部門內(nèi)部便震驚了，加賀美與金子原本各自拉了一些醫(yī)生，成為戰(zhàn)隊，如同源平兩家武士對陣的一般，戰(zhàn)況十分激烈，起初還是迂回曲折的，隨著日程的推進，斗爭逐漸白熱化，到了后來，外科的空氣都帶著一股硫磺的味道，進入外科就好像靠近火山口一般，一股熾熱的溫度撲面而來。

    因此當會議上宣布，葉歸蓉成為外科下一位主任的時候，加賀美與金子登時都瞪圓了眼睛，四道目光如同激光一般，犀利地射在了葉歸蓉的面上，葉歸蓉的心態(tài)倒是頗為平穩(wěn)，上臺謙恭地講了幾句話，“擔此重任，實敢惶恐，本身淺能薄德，全賴院長與主任信賴，各位同僚支持?！?/br>
    散會之后，金子信彥酸溜溜地說：“這個便叫做‘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嗎？”早知如此，當初也不必那么奮勇了，這一陣的權(quán)斗真的是累啊。

    葉歸蓉早已想好了措辭：“今天得此任命，實出意料之外，從來沒有想過的?！?/br>
    旁邊的加賀美淡淡地說：“但是之前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吧？”可恨啊，爭奪寶座的雙方卻都給蒙在鼓里，而神門歸介至少提前一天，大概便已經(jīng)在笑了，這就好像婚姻之中，一方出軌，另一方總是最后一個知道。

    要說加賀美猜測的倒也不錯，葉歸蓉的確是提前一天知曉了這件事，那一天晚上，他回到家中，悄悄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神門海斗，神門海斗登時就笑了：“終于有了今天的結(jié)果，按你的才能資歷，作主任是很合適的，要說那兩個人這一番龍爭虎斗，倒也不完全是無功，倘若不是他們這樣鬧騰，讓人擔心若是讓一個上臺，另一個便要倒霉，自相殘殺，這位置怕也未必就落在你的手里?！?/br>
    葉歸蓉確實是與世無爭的，不過這除卻他天性淡泊，也是深知自身的處境，因此遠離權(quán)力斗爭，一心只鉆研技術(shù)，然而那兩名日本醫(yī)師的爭執(zhí)，倒是意外讓他有了出頭的機會。神門也清楚這一點，只不顧一般不會提及，畢竟葉歸蓉是個明智的人，不需要自己提醒，然而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讓神門也覺得非常喜感。

    因此那一天晚上，神門海斗特意出去買了生魚片，兩個人每人一罐麒麟啤酒，先自家低調(diào)慶祝一下，周日的時候，本家得到消息，直接煮了螃蟹鍋來慶賀，正是冬季，鳥取的松葉蟹正當肥美的時候，仁子買了許多回來，清洗了之后，直接與蒟蒻香菇春菊和豆腐煮在一起，煮成一鍋松葉蟹鋤燒，一家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銅鍋，一邊吃一邊笑。

    彌生咯咯樂著說：“現(xiàn)在舅舅就是主任了啊，從此就是外科的第一人。”

    葉歸蓉一笑：“其實上面還有院長，成為主任，便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倒是不像之前只當醫(yī)生那樣，簡單專心，我倒是寧愿只做手術(shù)就好?！?/br>
    仁子拆開一個蟹蓋，便說道：“你不是說有一個醫(yī)生，叫做什么朱雀的，很不錯嗎？不如讓她來幫一幫你?！?/br>
    “尾花醫(yī)生啊，她的技術(shù)是相當好的，只是她也是一個純粹的醫(yī)生，只對做手術(shù)感興趣，不太愿意參與這些事情，不過我想盡快升她為副教授，無論如何也能夠稀釋一下這里面的氛圍?！彪m然局勢已定，但是硝煙還未散盡。

    半個多小時之后，一鍋螃蟹吃得光光的，幾個人紛紛用勺子舀著濃醇的湯汁，和著殘存的蒟蒻春菊澆在米飯上，最后在上面打一只生雞蛋，攪拌了來吃。

    母親靜枝一邊吃著這鋤燒湯生雞蛋拌飯，一邊瞇起眼睛來說道：“要說如今真的是比從前不同了，當年這樣寒冷的時候，哪里能夠吃到這樣鮮嫩的春菊，都是嚼著蘿卜就這樣過來了?！?/br>
    彌生笑道：“倘若不是這樣，哪里有那么多種方法的腌蘿卜呢？澤庵就相當好啊，還有千枚漬，祖母不是也說，千枚漬別有風味嗎？”

    千枚漬乃是京都的名物，從前在大阪倒是也有銷售，只是神門家中不是很感興趣，偶爾買來吃吃而已，也沒有發(fā)覺出特別的美好來，不過彌生自從在京都讀了幾年書，便忽然間熱烈愛上了千枚漬，時常買來吃，帶動得全家逐漸也開始欣賞這京漬物，京都的腌蘿卜確實與眾不同，里面還加昆布的，也算是山與海的結(jié)合吧，味道有一種遼遠的清新。

    靜枝笑著說：“雖然腌蘿卜好吃，不過倘若只有這個，卻也有些枯燥啊?！?/br>
    神門海斗一笑：“科技的進步，用在民生方面還是不錯的，塑料薄膜的棚子，用來種菜相當好啊?！?/br>
    此時神門海斗看完了這一期的連載，便將雜志放在一邊，笑了一聲，說道：“因為這部，周刊賣得很好啊，經(jīng)過報刊攤，有人問，就說已經(jīng)賣完了。”一部好，帶動銷量??！中華所謂的“洛陽紙貴”，大概就是這樣一種情勢。

    葉歸蓉噗嗤一樂，自從成為了社長，神門腦子里更是整天想著錢了，連跨行業(yè)的周刊贏利都能夠替她們計算到。

    神門說過了周刊，轉(zhuǎn)了話題又談到自家：“神門家的下一代繼承不知要怎樣啊，店內(nèi)做事的人之中，本來有一個叫做若杉的，很是勤懇努力，母親的意思是，將他招贅進來，可是彌生卻不愿意?！?/br>
    葉歸蓉想了一想：“不招進來也好，稻垣君那樣純良的人很少，倘若是一個矢島嘉蔵那樣的人物，只怕未來不知要出什么事情?！?/br>
    一聽葉歸蓉提到矢島嘉蔵，神門海斗的心也沉了一下，因為這篇，葉歸蓉將山崎豐子其她的書也找來看了一下，尤其是，那里面女系與男系的斗爭倒是還罷了，神門并不很在意這些事，然而矢島嘉蔵的情婦生育的孩子，完全與矢島本家無關(guān)，也就是說倘若神門家的婿養(yǎng)子在外面有情婦，情婦生了孩子，這個孩子與神門家根本沒有血統(tǒng)上的關(guān)聯(lián)，卻要憑借婿養(yǎng)子的婚姻關(guān)系，來瓜分神門家的財產(chǎn)，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非嫡之子繼承嫡出之子的二分之一，這就是根本沒有作婿養(yǎng)子的cao守啊。

    這樣的情節(jié)寫在里，可以只當做故事來看，然而倘若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尤其是在自己的家里，那就非常糟糕了，即使神門家實力深厚，不但有一家百年老店，一位舅舅是醫(yī)生，另一位舅舅是總經(jīng)理，然而如果這件事真的發(fā)生，根據(jù)法律，也是非常難辦的。分財產(chǎn)倒是還在其次，畢竟可以說，婿養(yǎng)子為家族也有過付出，應(yīng)該有可供自己支配的一部分財產(chǎn)，但是假如這個孩子如同里安排的一般，將來還要參與神門家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營，就非常危險。

    因此神門海斗便不禁猶豫了，說道：“這件事倒是也沒有那樣急，彌生畢竟還不到三十歲?！苯衲陝倓偠邭q呢，還十分年輕。

    十月里，這一天是周末，晚上葉歸蓉下班之后，便直接來到附近一家居酒屋，昨天已經(jīng)約好的，今晚工作結(jié)束就來這里小聚一下，這一回一起喝酒的不是僅僅葉歸蓉和神門，還有澤田、新山和秋川，秋川剛剛從故鄉(xiāng)回來，他的父親前不久去世了，身為長子，他必須回去奔喪。

    進入酒館，神門已經(jīng)在那里，秋川也在，過了七八分鐘，新山扶著澤田也過來了，小小的酒宴便正式開始，女將送上酒盜和烤秋刀魚，還有鹽煮枝豆，另外還有烤的雞rou串，下酒菜頗為豐盛的了。

    葉歸蓉喝了一口酒，便用筷子夾了一點生腌鮪魚腩來送酒，這么多年過去，他已經(jīng)習慣了酒盜，雖然鹽漬海參腸還是覺得咸腥味太重，可是這種魚腩魚肝腌漬的酒盜，已經(jīng)很感覺適口，用來配酒真的是很不錯，不知不覺便將幾杯酒喝下去了，難怪叫做“酒盜”。

    這個時候秋川虎男開始吐露心懷：“自從昭和十四年，我接到紅紙單，踏上從軍之旅，一轉(zhuǎn)眼二十幾年，這中間我就再也沒有回到家中。當年戰(zhàn)爭時候也就罷了，大家都是‘作天皇馬前卒，不死不歸’，可是如今戰(zhàn)爭結(jié)束已經(jīng)十八年了，我才第一次進入家門，我的戰(zhàn)爭到現(xiàn)在才是真正結(jié)束了。”

    神門海斗嘆了一口氣：“令尊真的是太固執(zhí)了，是整個日本戰(zhàn)敗，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何必保有這樣決絕的品格。”

    葉歸蓉則關(guān)切地問：“母親還好吧？”

    秋川虎男點了點頭：“當年我離去的時候，母親正臥病在床，那時候就很擔憂再也見不到母親，這一次我回去了，母親滿頭的發(fā)絲已經(jīng)全部雪白，能夠再見到母親，真的是萬分的感念神佛?！?/br>
    葉歸蓉也很是感慨，秋川的父親實在是太過強橫，他自己秉持堅貞也就罷了，卻斷絕了母子的親緣，也幸虧秋川夫人能夠堅持到再見兒子的這一天。

    過了一會兒，秋川放下酒杯又說道：“我認為天皇應(yīng)該退位，就算是終戰(zhàn)的當時，為了日本的穩(wěn)定，他不好這樣做，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他很應(yīng)該站出來承擔自己的責任。三百萬陣亡者，本土轟炸的數(shù)十上百萬的死難者，她們所做的一切，尊奉的不是財閥的旨意，甚至也不是軍部的指令，而是天皇的命令，‘長官之命即朕之命，汝等謹知?！鸵驗樘旎实拿睿瑪?shù)千名士兵玉碎瓜島、塞班和硫磺島，沖繩平民集體自殺，廣島和長崎焚毀在原爆的塵埃中。所以我支持近衛(wèi)首相的意見，天皇應(yīng)該退位?！?/br>
    澤田艱難地說著：“是……近衛(wèi)首相的……日記說，當此……戰(zhàn)敗之時，天皇……不僅應(yīng)當……退位，而且應(yīng)當退居于……仁和寺或者……大覺寺，供養(yǎng)陣亡……將士英靈，此外別無……她途。而近衛(wèi)首相……亦當追隨左右，無庸贅言。”

    神門海斗默默無語，新山則說：“既然日本要重新開始，總要對過去有一個交代，天皇退位是應(yīng)該的，都是他決策失誤，把大家害得這么慘，所以我現(xiàn)在也不想唱君之代?！?/br>
    葉歸蓉其實也認同他們的說法，裕仁天皇退位，是戰(zhàn)后的日本恢復(fù)道德勇氣的出發(fā)點，不過自己身為中國人，卻不好多說什么，便只是關(guān)心秋川夫人的身體狀況，秋川夫人雖然身體一直不太健康，好在是比較長壽，終于等到這一天，否則可該多么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