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惘然記

    深夜的燈光下，神門彌生埋頭寫著稿子，這么多年來，彌生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店面經(jīng)營上，雖然談不上對和服生意多么有興趣，但這是世代傳下來的店鋪，所以必須打理好的，即使原本興趣不大，也必須激發(fā)起熱情，二十幾年來，居然也真的培養(yǎng)起一定的趣味，回想一下，也令人有一點意外吧。

    空閑的時間，除了照料年邁的祖母和母親，神門彌生把其她時間都用來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時至今日，她的漢文愈發(fā)精進了，與人對話一口蘇普，漢字繁簡體都很精熟，無論是談話還是文字，溝通都毫無障礙，算是非?？瞥錾?，自學(xué)而成的中國文化通曉者，尤其對張愛玲的著作鉆研頗深，從作品而作家，對張愛玲本人的經(jīng)歷也十分感興趣，聯(lián)系作品來看，有時倒也別有心得。

    雖然離開學(xué)校很多年，然而彌生與當年的樋口教授仍然保持聯(lián)系，樋口美智子教授從前就很賞識彌生，只可惜不能將她轉(zhuǎn)入自己門下，在日本的研究張愛玲的人之中，彌生如今算是小有名氣，文章有時候就會發(fā)表在報刊上，她倒是并不很在意稿費，更在意的是那種成就感。

    比如說有一次神門彌生對葉歸蓉發(fā)表最新所得：“里面寫道，城市變得貧窮，雇主難以再雇傭傭人，但是又不準雇主辭退雇工，所以那些拮據(jù)的雇主就欺騙她們，說農(nóng)村現(xiàn)在很好，如果她家里在鄉(xiāng)下，也要回去種田的咯，真的是好狡猾的哦，于是月香就相信了，回到村中便恍然明白。我在想，張愛玲是昭和二十七年離開中國大陸，去往美國，在中共建立政權(quán)之后，她留在大陸三年，這段情節(jié)或許是真有所本，就是看到的真實事情，也可能是聽來的傳聞吧，所以寫入進去，就讓人感覺格外生動。只是短短幾句話，一個細節(jié)，就給人很深的觸動。”

    葉歸蓉當時點頭道：“張愛玲大部分時候都是住在上海，見聞十分廣泛的了?！?/br>
    張愛玲離開大陸的時候，朝鮮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整整兩年，因此她便將這件事也寫入后面的，只是志愿軍在戰(zhàn)俘營里的曲折，便是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構(gòu)思了，不能說完全是憑空杜撰，應(yīng)該是綜合了一部分材料，創(chuàng)造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距離張愛玲的生活終究有些遙遠，讓人想象不到她居然會寫這樣一本書，然而筆力竟然也頗為深刻。

    神門海斗則評論道：“看來對于那些掌握更多資源的人，她們提供出來的特別建議，一定要多加謹慎才是?！?/br>
    而如今，張愛玲的也出版了啊，神門彌生集中精力，又開始研究這本書，在她經(jīng)營店鋪的空檔，葉歸蓉將書拿了過來，很快看過一遍，放下書之后，與神門海斗談讀書心得：“這一下左翼不能再說張愛玲是一個反共作家了。”

    “哦？寫了些什么？”神門海斗挑了挑眉毛，問道。

    “里面有一部，叫做，講的是戰(zhàn)爭時候的一個女子，叫做佳芝，為了鏟除叛國者，她犧牲了自己的身體，可是在同志之中并沒有得到認可，后來她居然愛上了那個自己參與謀殺的男人，最后關(guān)頭提醒他逃脫，那個男人脫險之后，把所有參與行動的人都槍決了，包括佳芝。”

    神門海斗道：“這個男人大概率隸屬特高課系統(tǒng)，那些人最是冷酷無情，對于自己所愛或者愛自己的人，都是一樣?！?/br>
    葉歸蓉一笑：“是的，易先生是情報首腦。最讓我感到無話可說的是，那位易先生在做了這件事之后，內(nèi)心還在翻覆愛戀的問題，他以為佳芝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人到中年，如此復(fù)雜的年紀，居然還能發(fā)生真誠的愛情，讓他很感安慰了，然后他揣想佳芝臨終，應(yīng)該是恨他的，不過如果不是這樣冷酷的男人，或許她也不會戀慕。”

    神門海斗一點頭：“這個男人可以說是很貧瘠了。”

    葉歸蓉也有同感，那個連名字都隱藏起來的易先生，雖然很是以自己的嚴酷為傲，然而內(nèi)心卻空虛得很，同樣感覺空洞虛幻的或許還有佳芝，身為一個女人，即使她投身到人人贊成的抗戰(zhàn)之中，也會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尷尬，她以為的犧牲，在別人眼里不過是笑話，是可供茶余飯后咀嚼的色情戲劇，或許就因為這樣的毫無價值感，她在最后關(guān)頭才突然逆反，放走了易先生。

    如果只看和，或許會以為張愛玲的政治觀點是反共，然而倘若看一看這篇，里面提到易先生的大網(wǎng)撒開之后，只有一名重慶特務(wù)逃走了，可見整個行動是由重慶方面組織策劃，這就是把國民黨的軍統(tǒng)也諷刺了，張愛玲的嘲諷不分黨派。

    下一周全家聚會的時候，葉歸蓉和彌生談?wù)撈饛垚哿岬倪@部，葉歸蓉說道：“序言里說，是在許多年前就寫成了，只是中間反反復(fù)復(fù)修改了許多次，不知不覺三十年的時間就過去了?！备杏X就好像酒盜一樣，一壺酒不經(jīng)意間就那么喝完了。

    神門彌生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仿佛一壺陳釀，醞釀了很久的了。這兩個人都是以愛情為支點的，各有各的空虛絕望，易先生是察覺到戰(zhàn)局不利，料想到自己未來的結(jié)局，有一種末日將至的恐怖之感，所以想著佳芝無論怎樣，影子也會跟著他，即使成了鬼，即使是怨憎，也不會離開他，總不至于只留下他一個人；而佳芝，她一直無處安放自己的位置，即使在這樣挽救國家的轟轟烈烈大背景下，她也是孤獨冷落的，所以在買戒指的時候，看到對方的微笑里只有悲哀，沒有諷刺，她忽然想到，‘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然后原本的支柱就轟然崩塌，轉(zhuǎn)向了這個自己本來要刺殺的人。”

    葉歸蓉一點頭：“彌生啊，你想得很深入?！?/br>
    得了葉歸蓉的夸贊，神門彌生的眼睛愈發(fā)亮了，振奮精神繼續(xù)說道：“我覺得張愛玲的許多，都是一種反神話的構(gòu)建，我看了中國這幾十年來的一些，有許多都是一個挖掘苦難——尋找出路——采取行動，最后尋找到光明的模式，仿佛人總能尋到一條路，仿佛根據(jù)作者的指引，就能夠擺脫現(xiàn)實的污濁滯重，可是張愛玲的不是這樣，很多時候她似乎只是冷然的敘述，書中的人物只要不死，內(nèi)外的故事自然仍是會延續(xù)的，然而那延續(xù)卻并沒有什么激動人心的超越，只是凡俗，只是尋常，還帶了狡詐市儈的計算。

    她的書中沒有太多壯闊的主題，民族危亡的大問題并沒有將許多人的精神升華到比較高的境界，讓人的靈魂得到凈化，書中的人物都仍然只是活著，滿心想的是，自己要怎樣活下去，活得更好一點，許多人的面目都是庸俗的，甚至是丑陋兇惡的，不過就是這樣的故事，才讓人感受到人間的況味。有人說張愛玲是風(fēng)花雪月的情愛作家，在我看來，與其說她浪漫，不如說是冷峻，愛情里會有悲劇，然而在她的故事中，連真正的情感悲劇都很少見到，只不過是一個個人物的生存掙扎，她們生命的慘痛，主要不是源于愛情悲劇，就只是生存。一方面是庸常的人生，一方面卻又帶著血，比如佳芝。

    佳芝的不幸或許不僅僅在于，死于自己所愛的人之手，即使那愛或許僅有片刻的存在，她的另外一種不幸是在中的地位上，明明是主角，最后卻包含在‘統(tǒng)統(tǒng)’這個詞匯之中，身為主角，沒有一點例外和特別，就只是蕓蕓眾生的遭遇，這才是最讓人感觸深刻的?！?/br>
    對于彌生的見解，葉歸蓉也頗有同感，在華麗浪漫的情愛篇章背后，張愛玲的視線其實是穿透了時代的大命題，讓那支配著社會的宏大主旋律都顯得有些表面化，她關(guān)注的是一個個的個體生命在崇高主題之下，真實的生存。

    又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葉歸蓉收到了張文貴的信，信中說，當?shù)卣呀?jīng)將他列在抗戰(zhàn)老兵的冊子中，按月有補貼領(lǐng)，多謝葉歸蓉一直關(guān)心他，今后不必再寄錢過來了，已經(jīng)可以了。

    神門海斗聽葉歸蓉翻譯了這封信，點了點頭，道：“事情能夠這樣解決，也是一件好事，雖然只是他一個人?！?/br>
    當初從中國回到日本，葉歸蓉便從銀行里取了幾千日元，匯款給張文貴，之后朋友聚會，神門將這件事講給澤田瀧澤橫山等人聽，瀧澤此時也從舞臺上退了下來，這么多年當主持當諧星，倒也頗有一點名氣，退休后便從東京回到大阪，到了這個時候，當年第四師團的人紛紛空閑下來，不再像從前那樣忙碌，倒是有了更多聚會的時間。

    此時瀧澤一聽，便主張道：“不如我們大家湊一些錢，給那位張君寄過去吧?！?/br>
    葉歸蓉當時連連擺手：“不必了吧，我已經(jīng)匯了款過去，應(yīng)該可以暫時緩解一下?！?/br>
    侵華日本老兵給國軍抗戰(zhàn)的老兵捐款，這種事情怎么想怎么有一種暗黑幽默，太過諷刺，雖然國共兩黨立場不同，但葉歸蓉畢竟身為中國人，不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雖然已經(jīng)將近七十歲，葉歸蓉仍然很喜歡去圖書館，這一天他在館中，坐在室打開一本書，看了好一陣，然后將這本書還了回去，拿著自己借閱的幾本書回到家中，回來一看，神門海斗正捧著一本書正在專心地讀。

    見葉歸蓉進入廳中，神門海斗抬起頭來望了望他，說道：“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這是什么書？”

    神門海斗舉起書來，將封面展示給他看，只見上面赫然是，正是自己在圖書館內(nèi)匆匆一讀的書。

    “啊……是這一本?！?/br>
    神門海斗有些沉重地點了點頭：“雖然從前也有所耳聞，然而一想到醫(yī)生要去做這樣的事情，就感覺心頭有些發(fā)涼。”

    葉歸蓉：如砒霜般純白。

    日本是有731，德國也有納粹醫(yī)生，所以戰(zhàn)爭之后，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受到全世界的關(guān)注。

    時間又過了十幾年，昭和時代終于結(jié)束，平成八年，西元一九九六年，葉歸蓉已經(jīng)八十一歲，神門海斗也八十二歲的年紀，到了這個年齡，兩個人不再適合住在外面，便搬回了本家，由彌生和家族的養(yǎng)女亞希子照料，亞希子是一個遠房親戚的女兒，家中姐妹兄弟眾多，生活比較清苦，因此便過繼來給神門家作養(yǎng)女。

    與彌生偏文藝的氣質(zhì)不太一樣，亞希子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女子，對數(shù)字特別敏感，用神門的話來講，“是一個天生的商家之女”，而且為人勤懇，神門家的生意終于有了可靠的下一代延續(xù)。

    六月里的一天，神門海斗額頭敷了一條濕毛巾，躺在床上，葉歸蓉守在一旁照料著他。

    神門輕輕呻吟了一聲，有些懊惱地說：“明明是夏天，居然也會感冒?！?/br>
    葉歸蓉輕輕一笑：“感冒與季節(jié)無關(guān)。”

    神門海斗微微搖了搖頭：“竟然感冒，從前我可是幾年都不會生病的呢，就在最近這三年的時間，已經(jīng)感冒兩回了。”

    葉歸蓉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可能是這一陣的流感太嚴重了吧。”

    葉歸蓉將神門海斗的手放在嘴邊，溫柔地親吻著，畢竟已經(jīng)是這個年紀，身體的免疫能力有所削弱，所以容易給細菌病毒侵襲，神門海斗從前幾乎是從不發(fā)燒咳嗽的，可是這幾年也是頻頻發(fā)生狀況，他是個不慣生病的人，每當感冒發(fā)生，便感覺分外難過，這個時候就需要身邊的人格外細心照應(yīng)。

    神門海斗享受著葉歸蓉的撫慰，過了一會兒說道：“打開電視機來看一看吧?！?/br>
    葉歸蓉便去打開了電視，里面是音樂節(jié)目，一陣歌聲伴隨著三線傳了出來：

    “でいごの花が咲き　風(fēng)を呼び　嵐が來た

    でいごが咲き亂れ　風(fēng)を呼び　嵐が來た

    くり返す悲しみは　島渡る波のよう

    ウージの森で　あなたと出會い

    ウージの下で　千代にさよなら……”

    是近來各處傳唱的“島唄”，一個年輕的歌手叫做宮澤和史，去沖繩采風(fēng)，寫下了這首歌，樂隊演唱之后，很快流傳日本，葉歸蓉當時一聽這首歌，就想起了曾經(jīng)在東南亞的歲月，“刺桐花亂呼喚著風(fēng)，暴風(fēng)雨來，往復(fù)的悲傷如同過島的波浪，在甘蔗林中與你相遇，又在甘蔗下和你永別”，印度尼西亞和泰國那一望無際的甘蔗林啊，風(fēng)吹來的時候，甘蔗搖動，聲音如同無盡的海潮。

    半個世紀之前，身處那遙遠陌生的地方，葉歸蓉內(nèi)心深處最大的隱憂，就是自己或許要永遠留在這樣一個地方，熱帶風(fēng)景看在眼中是非常美的，比起自己見慣的江南風(fēng)物，別有一種情調(diào)，黃昏中的椰林甘蔗林，印在圖片上分外令人神往吧，然而這里畢竟與自己的文化根源相差太遠，而且葉歸蓉必須要承認，當?shù)刎敻簧系呢汃は魅趿水愑蝻L(fēng)情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這里的貧困，失落在這個地方便感覺倍加不幸。

    經(jīng)過這么多年，再次想起過去的經(jīng)歷，浮現(xiàn)在心頭的是，橙紅的夕陽光線中，從海岸邊的椰樹下向前遠望，純凈的海面上悠悠飄蕩的獨木舟，雪白的海鳥羽毛上也鍍上了金紅色的光，或者就是月光之下，甘蔗林的聲音如同松濤，十分寧靜，又有一種別樣的寂寞，當年那強自抑制的隱約惶然已經(jīng)淡去，那一段前途難測的經(jīng)歷如今回憶起來，居然都是風(fēng)景卡片一樣的畫面。

    曾經(jīng)將這段心事與神門講過，神門當時便笑道：“那個時候我偶爾也會猜想，倘若自己流落在叢林中的小村莊里，未來會如何？我最憂慮的就是因為頭部損傷而失去記憶，那樣即使后面有機會，也難以回到日本?！蹦菢訌娪驳纳耖T海斗，終究也不是無所畏懼。

    此時聽著電視機里這樣的歌，神門海斗慢慢地說道：“聽說去中國的慰靈團已經(jīng)找到了端野新二君?！?/br>
    葉歸蓉點了點頭，這就是“岸壁之母”故事的結(jié)局，十幾年前，端野夫人過世，如今終于找到了她的兒子，然而端野新二卻只是說，“我已經(jīng)死了，事到如今不能再回日本”。

    葉歸蓉能夠明白他的處境，當年端野新二成為戰(zhàn)俘，給蘇聯(lián)人轉(zhuǎn)交到中共八路軍手中，于是他就加入了八路軍，參加了接下來的中國內(nèi)戰(zhàn)，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后，端野定居上海，從軍隊中退出來，在一家醫(yī)院擔(dān)任X光儀器技師，后來與一位中國姑娘結(jié)婚，把本人的名字也改了中國名字，就因為這樣幽微隱秘的尷尬，即使聽到了“岸壁之母”這首歌，得知母親在惦念自己，端野也沒有與母親聯(lián)系，如今的他已經(jīng)難對故國，今生不能再回日本了。

    葉歸蓉幽幽地說：“很像是里面講述的事情啊?！?/br>
    山崎豐子寫的，描繪日裔美國人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的矛盾立場，或許在自己的一些中國同胞看來，這部書有些刻意煽情，作為戰(zhàn)爭發(fā)動國，日本的國民其實沒有太多好感慨的，強制安置營中的日裔美國人的處境，其實比日本統(tǒng)治下的中國人安全得多，而且葉歸蓉想，這些人也未必就是完全無辜，當然這件事從本質(zhì)來說，仍然是粗暴的，是不公正的，后世應(yīng)當引以為鑒。

    只是當時讀這本書的時候，葉歸蓉驀然便想到了自己，無論對那場戰(zhàn)爭是怎樣的看法，在時代那巨大的漩渦之中，自己確實已經(jīng)漂流到這樣的處境，因為中國的內(nèi)戰(zhàn)，自己今生難以回到故里，家族中的下一代，如今也已經(jīng)以臺灣為故鄉(xiāng)，蘇州作為祖籍，已經(jīng)是一個遙遠的印象。

    到了今天，自己在日本已經(jīng)生活了五十年，無論是否情愿地承認，日本都已經(jīng)成為自己的第二個家鄉(xiāng)，因此葉歸蓉立下來的遺囑里面寫著，“骨灰一半埋在日本，一半送往臺灣”。

    神門海斗看出了葉歸蓉內(nèi)心的波動，他微微含笑，伸出兩只手，握住了葉歸蓉的右手，葉歸蓉很快將左手也覆了上來，兩個人的四只手緊緊交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