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初次見世
阿重第一次出門。 鴉青色的天空,是薄暮時分,有一家人在樓底下散步,小孩露出藕色的手臂,抓一把野草到處亂跑。楊雍帶他避了避,從另一條掩映在林木背后的小路繞過去,路燈慢慢地亮起來了,門外的小攤正在收拾,沒材料了,只是給晚歸的上班族最后一個包成卷的餅。 于是他們沿著路一直走,步履很緩,阿重對外界好奇且激動,總要牽著對方的手,楊雍環(huán)顧四周,還是由著他來。十個手指交叉,掌心緊貼,因為彼此的體溫暈出了一層細(xì)細(xì)的汗水。接著偶遇了先前組織聯(lián)誼的那個老太太,有些吃驚地看著他們,楊雍便解釋:“……是親戚,現(xiàn)在住在我家了?!?/br> “哦,哦,挺好的。”老太太目光里有點狐疑,但露出笑容,和他們道別。 路旁的店鋪擺著盆栽,綠意卷卷,上面還掛著過年時的紅包,求個吉利。老板坐在搖椅上,懷里揣著收音機(jī)賞劇,楊雍仔細(xì)聽了一下,唱腔挺好,但是不知道是哪里的戲曲,一把女人的聲音,卻嘶啞如上年紀(jì)的男人。 阿重拉著他要走,原來柜臺邊放了一筐柑橘,沒看見標(biāo)牌,或許是老板的親戚拿來的,供他品嘗,酸甜的味道很濃。 市場在幾步之外,先前統(tǒng)一組織了清掃,現(xiàn)在各個位置都很干凈,曾經(jīng)堵塞過的下水道也順暢了。賣活禽的人把籠子堆在一起,疊起來,有幾只活潑的雞探頭出來,相互地啄,又被他用手揮了揮,嚇得躲回去。阿重記得這是自己吃過很多的食物,多瞧了幾眼,低聲對楊雍說:“都不好?!?/br> “喲,看著眼熟?!睌傌湆Υ艘粺o所知,招呼道,“難怪經(jīng)常來買,男人胃口大,多吃雞鴨就夠滋補(bǔ)了,現(xiàn)在豬rou降不下價?。 ?/br> 最終也沒有買,兩人拐過去,前方是公交站點,很小,只立著一個站牌,都生銹了。幾個學(xué)生打扮的男女在等,分不清是初中還是高中,都長了張嫩生生的臉蛋,聊得高高興興。楊雍記不清自己在這個階段是什么樣子,應(yīng)該也和白紙一樣貧瘠,是畢業(yè)照站在最邊緣的人。倒不如說,遇到阿重之后他才覺得自己由內(nèi)而外飽滿了起來,有度的濕潤,不笨重不腫脹。 二十多年了,養(yǎng)成淡薄的性格,沒料到一朝被扭過來,表面還是冷冷清清,內(nèi)里卻好似涂了胭脂一般艷。 八點的公交車來了。 他們也跟著上去,某個站是公園,這座城市綠化和娛樂做得還不錯,雖然公園比較小,但綠樹紅花,每晚都有人在這里唱歌跳舞。有人被朋友拉過去,隨便來了一段,熱熱鬧鬧的,連梳馬尾的小孩也湊上去轉(zhuǎn)圈,腳上是一雙綴滿廉價珠片的鞋子,刷刷作響。公園對面就是個小劇院,平日很少開,偶爾過年過節(jié)才搞活動,都是些歌舞表演。極少是流浪的劇團(tuán)租下來,海報也是自己手畫的,沾上糨糊貼好,能聚起來三四十個觀眾。 恰好,最近有這么一個劇團(tuán),游走至此,票是早早散出去了,海報上翠綠色長裙的女人側(cè)著身,皮膚很白,右下角卻寫著大大兩字。這一下子就使人上心,多么美的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形成反差,到底是如何變化的呢?若是想了解緣由,就得去看,就得去欣賞,小劇團(tuán)也有自己的執(zhí)拗。 而世間有許許多多反差,是吸引人的,美人枯骨,紅顏薄命,甚至楊雍這樣的男人,外表平凡,骨和rou都在人們認(rèn)知的水平線,不多不少正好勻稱。但他私下更軟、更濕,光是眼神,就能叫人心折。阿重不知,對于這些他是懵懂的,僅僅注定了他們有那一場相遇,所以他能見證這個男人的旖旎。 楊雍也不知曉什么反差,只是掏出手機(jī)去查,才有這個劇團(tuán)的一點消息,飾演瘋子的是團(tuán)長,眉眼平常的女人,可穿上裙子、涂了紅唇,就顯得完全不同。 “下次來看?!卑⒅匚站o他的手。 聽了這話,楊雍眉頭舒展,覺得好笑:“你知道這是什么——” 阿重?fù)u搖頭。 他們都不說話了,夜間突然下起小雨,毛針?biāo)频?,只能到附近的小店坐著。人還挺多,好幾對情侶,楊雍帶著人躲進(jìn)角落的位置,有垂下藤蔓阻擋視線。沒有服務(wù)員,他看了看菜單,發(fā)現(xiàn)竟然有賣雪花糕,要了一份,加上兩杯蜂蜜水。阿重跟著學(xué),咬住吸管喝了一大口,又拿勺子嘗點心,問:“要很多錢?” “不算貴。”楊雍答道。 阿重望著他:“我也想賺錢。你去工作,我在家很無聊?!?/br> 楊雍動作一頓,隨即開口:“可以,慢慢找?!庇值拖骂^,把雪花糕推過去,“都吃了吧,我不習(xí)慣這些?!睙o論是店里的擺設(shè),或者氛圍,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似乎明白他的未盡之言,阿重應(yīng)了一聲,沒多久,他們便離開了,雨已經(jīng)停止,道路上淺淺染著灰色的濕痕。 第二天是周一。 楊雍的胸前終于不那么溢奶,被吮了一通,再換上輕薄的衣物,順便帶一件晚間回來可以穿的外套。這時節(jié)乍暖還寒,容易變臉,阿重要出去之前也被他拉著,硬是扣起了紐扣。對方垂著頭看他動作,沒有反抗,就像最初被抱起的蟲一樣,性格在彼此磨合中有所柔化。 “東西拿齊了?”楊雍問。 阿重從兜里摸出證件和之前買的新手機(jī),另一側(cè)則是鑰匙,一樣樣沒有差錯:“齊了。我不走遠(yuǎn),就在旁邊?!?/br> 于是他們一同外出,早晨氤氳霧氣,一袋香菇餡的包子相互分了,嘴邊的油被對方舔掉。幸好路上人不是很多,楊雍推了他一把,示意保持距離,結(jié)果手掌落在了手掌里,沒法掙脫,唯有板起臉接受現(xiàn)實。 來到花店旁,楊雍先和老板娘打了招呼,然后介紹自己推薦的人。因為老板娘身體不適,前些日子貼了招工啟事,要人幫忙,所以楊雍看了就主動向她打聽具體事情,并且把阿重帶到面前。老板娘對阿重印象不錯,又多問了幾句,感覺性情也合適,便答應(yīng)讓他試試。楊雍心里一松,低聲對身旁人說:“好了,我去上班,你好好學(xué)?!?/br> “嗯?!卑⒅刈屗麕兔φ硪骂I(lǐng),接著揮揮手,面上掛著不露怯的笑容。 直到午休的時候,楊雍放棄了午睡,下樓快步過來。而阿重正給幾盆花修建枝葉,他聰明,感知又敏銳,能夠很快記住各種植物的特點和照顧方法,以及辨別哪一株更優(yōu)秀。這些花的香味似流云無形地被他捕獲,因此老板娘總?cè)滩蛔】洫?,說他有天分。楊雍給他帶了午餐,兩人坐在花店的小折疊桌旁吃,老板娘在打電話,或許是給遠(yuǎn)在他方的好友,她沒有結(jié)婚,更沒有孩子,店里的電視總開著播放些癡癡纏纏的愛情劇。 “晚上我在這里等你?!卑⒅睾鋈婚_口。 楊雍抬眼看他,好像第一次認(rèn)識這個人,過了一會,才低聲回答:“好啊?!?/br> 再見面是黃昏時分,有幾個女孩圍在花店的豎立招牌,一雙雙眼睛盯著花,也盯著阿重。明明楊雍也有這么一張臉,比不過,對方由內(nèi)而外和他是不同的個體。所以女孩受他吸引了,枝頭上鳥兒喳喳的叫,她們指著花束笑鬧:“這個多少錢?” 阿重報了個價錢,很便宜,為首的女孩把花買了下來,要他包裝,用白色紋路的紙和紅色絲帶,扎成方便托在臂彎的樣子。是她過生日,嬌嬌地詢問能否要一句祝福,阿重愣了片刻,向她說聲歡迎下次光臨。 女孩們都生氣了,相互說著私密的話往大路的另一頭走,阿重不懂,自顧自嗅著植物的氣味,然后看到了楊雍的身影:“下班了?” “能走了嗎?” “能。” 寥寥數(shù)語,他們的語氣是溫和的,透露出一種旁人無法插入的熟稔。阿重幫老板娘收店,整理干凈了,楊雍也在一旁伸手拉卷簾門,把滿室的馨香和絢麗關(guān)起來。說起工作有些難,阿重表示自己不明白客人拐著彎的話,也不喜歡過分的熱情。楊雍懂得,簡單地安慰了他,正好走這邊可以去超市,買些甜的、令人開心的食物。 晚上的消遣是紀(jì)錄片,茶幾上擺了一碟子水果,軟綿綿的果rou流著汁水。阿重不要切開的,拿了個完整的果子,放在牙齒間,舌頭不動聲色以另一個姿態(tài)破開果皮,把果rou吸食殆盡。 楊雍察覺到他的小動作,頗為無奈,最后斟酌出一句:“既然能控制住,就隨便你吧?!?/br> 阿重頓時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