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傅老夫人這一年的壽辰恰在冬至這一日。她老人家是清凈慣了的,從來怕那些熱鬧,往歲都未肯大辦,不過定一班新出的小戲,整治幾桌家宴酒席,并不請外客,只合族長幼大小共湊一處吃碗壽面便罷,也算是享了天倫庭闈之樂。可今歲因是八旬整壽,兩位傅老爺想著再要簡辦恐不像樣,早早問明了老夫人的意思,聽著她意頭上有些松動,兩人便商議著從十一月初一始至正日子上,兩府里齊開筵席,宴請世交公候應(yīng)襲,誥命,諸官長同儕,遠近親友。禮部奉旨擬的壽禮從十月上旬便流水似的往府里送。壽辰請貼發(fā)出去,里親外眷俱都攜禮相賀,闔府結(jié)彩懸燈,鼓樂齊鳴,笙簫徹耳,熱熱鬧鬧了好幾日。 ? ? 傅琬琰這幾日里也不得松快,她的賀禮是一早就預(yù)備下來的,一頂水貂皮子攢珠暖額,上頭用金線勾了齊梅祝壽圖,當(dāng)中綴著一顆湖珠,傅老夫人見著便喜歡上了,第一日就帶了出來會客。因座上誥命夫人說要見府中姑娘,傅琬琰便也隨著在園子里管待,眾位夫人里有識她的,也有幾家不曾見過的,著實將她細看一回,俱是齊聲夸贊不住。這倒不全是客套之言,她這幾年實是出落得愈發(fā)俊俏,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貌小娘。林氏又特特的請過宮里的教養(yǎng)嬤嬤來調(diào)理規(guī)矩,她在這上頭也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那嬤嬤既是宮里的教養(yǎng)姑姑,規(guī)矩極是嚴厲,說是要動不輕狂,笑不露齒,進退得宜,行止有度,她為著這個,每日里練站姿,坐姿都是一個時辰打底兒,再穿著窄腳的織錦繡鞋練儀態(tài),腳上都不知叫磨破了多少回,如今再看,規(guī)矩禮數(shù)已是再挑不出半點兒錯處來,又因著打小習(xí)武,身子骨雖瞧著細伶伶的,卻比其他小娘更要添幾分精神氣兒。 ? ? 座上不知哪家的一位太太拉著她,上下一瞧,不住嘆道:“真好個齊整模樣兒,可定親了不曾?” ? ? 傅老夫人笑應(yīng)一聲:“定了扶家的四小子了?!? ? ? 那位太太“喲”一聲,笑道:“原是,玉面小郎君,,可了不得,前兒我還說扶家那位謫仙公子再難尋著合意的,原來是要您這兒的一位神女來配呢。老夫人可別笑話我rou體凡胎的見識淺,我瞧著這竟是一樁世間再沒有的神仙姻緣呢?!?/br> ? ? 一番話引得滿堂賀喜聲,老夫人自是十分歡喜。傅琬琰面上笑得靦腆,心里直似浸著蜜汁子,掩在袖中的手指頭細細數(shù)著日子,可還得再等三日才到冬至呢,到那時燁哥哥可是要來的。原雖也是時常想著他的,卻沒這般熬不住,知道他要來了,反而夜里都念得睡不安穩(wěn),時常取了枕邊的借了燈火臨窗細賞。 ? ? 子曜是扶燁的表字,他這些年在宮里進學(xué),做得許多筆墨,他在一眾伴讀里年輕是最輕的,詩詞卻極是清麗,又生得那個模樣兒,先時雖不顯,如今名聲卻是漸漸流傳開了的。又不知哪一個收攏了他作的那些個詩賦文詞,札記雜談,統(tǒng)共三十余篇,給添了序刊成冊子在學(xué)坊里賣,竟也引得見者爭售,旬日便能賣個干凈。再有一本是他的畫冊,他畫山河湖泊,花鳥草蟲,與別家再不相同,時人好“沒骨畫”,不喜用墨筆,賦色濃艷,他卻獨愛以水墨立骨,用筆極是疏放,只粗粗地施上一二丹粉,便神韻迥出,別有生動意境。因著這極難得的詩畫功底上頭,有雅稱他“子曜三絕”的,也有學(xué)著他這新奇畫法作畫兒的,卻總不及其半分氣韻。 ? ? 林氏還嘆過幾回,若是那等恃才傲物的,似他這般年歲就得如此名氣,難免骨頭便輕起來,難得他雖是個驕的,到底不曾拿眼色看人呢。傅琬琰聽一回便癡癡笑一回,倒比自個兒得了夸還要高興,林氏見她那副癡樣就要敲她毛栗子,她卻是已被敲得習(xí)慣了,夜間自家躺在床上,還總要將有關(guān)他的字字句句都翻出來想一遭,越想越覺得一日要比一日漫長。 ? ? 好容易盼到了正日子上,她因一心記掛著這日,一夜沒好生得睡,一早便掀了帳子起了身,外頭一片明晃晃的雪光透著玻璃窗子照進來,幾株紅梅映著雪意分外精神。昨夜落得好一場大雪,素琴正指了小丫頭拿掃帚掃雪開徑,隱約能聽著前頭園子里鞭炮爆竹聲響,并著笙簫鼓樂的吹打聲,卻是已有客登門來賀。今日因是家宴,便只在這東府里頭辦,園子里早早就辟了出來搭了戲臺,又收拾出兩座暖閣來做退居。這回家宴不獨東西兩府里頭眾人,傅老夫人那一支上還有些堂表兄弟,這次也一并發(fā)了帖子去請,有早幾日便帶了壽禮登門的,也有今日才攜家中晚輩前來祝壽的。 ? ? 傅琬琰仔細梳洗后便往園子里去,杜氏是一早就登了門的,正和林氏并府里的幾位妯娌在暖閣里閑話,見了她先拉過手細細瞧過一番,笑吟吟點了頭,“又高了些?!?/br> ? ? “燁哥兒如今才算長得快呢,”林氏在一旁笑著接過話頭,“上回一瞧,竟比他幾個哥哥也差不離了,這年歲上,且還有得長?!?/br> ? ? 杜氏一面拉著傅琬琰在身旁坐下,一面應(yīng)著,“正是呢,如今給他做衣裳都愁不夠的,每一月上衣服就得放一寸,針線上趕都趕不急。”后頭有一句她卻沒說得:“倒是琬琰制的衣裳,他還樂意穿些,也不知她是怎生弄的,竟能將他的尺寸估摸得那樣準(zhǔn),用的布料又極是軟和,針腳也縫得密,繡工雖不及些,穿著卻比針線上做的還更要貼身。”不過這里頭總歸牽及些小女兒心思,她倒不好揭挑出來。 ? ? 傅琬琰眨眨眼兒,細聲細氣問一句:“伯娘,燁哥哥近日可好?” ? ? 杜氏一笑,“好,好著呢,他每日只管讀書寫字兒的,又在宮里頭,誰也管不著他,不知有多自在。只是如今他也淘氣得很,不肯十分聽我的話了,原在家時還拘著他不許多吃甜的,只不知他在宮里偷吃了多少,前些日子壞了顆牙,巴巴地又哭著嚷疼。”她笑著一搖頭,嘆道:“這磨搓人的性子,多早晚才能改一改,你等會子見了他,也少慣著他些罷,沒得哄得他尾巴翹到天上去,倒要來降服我們了?!? ? ? 這話便是允了他兩個私底下見面了,傅琬琰抿了嘴兒一笑,林氏卻在一旁念了聲佛,拍了手笑道:“可趕得巧了,我家苦虎患久矣,只你家燁哥兒是有大神通的,才能降服住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快些將她給收了去罷!” ? ? 傅琬琰先時還不羞,這會子卻騰的紅了臉,坐得近些的兩個嫂子還拿袖子掩了口直笑,這在這當(dāng)口,傅老夫人叫人攙了進來,眾人立起來先拜過壽,又一一落了座喝得一輪茶。老夫人還帶著傅琬琰做的暖額,見她臉上紅得比那朱砂梅還要艷上幾分,奇道:“怎的我家虎丫頭今兒個竟成了猴兒精了?” ? ? 坐在傅琬琰一旁的大嫂楊氏立時叫一口茶嗆住了,咳了好半晌才笑道:“老祖宗不知,這兒剛在念一出小神仙輕取猛虎精的好戲呢!” ? ? 這下便是連林氏也忍不得了,“唉喲”一聲挨到椅背上,笑個不住。傅老夫人一轉(zhuǎn)念便想了個明白,左右張望一回,問道:“你們倒是說得熱鬧,既是一場好戲,這戲里的小神仙也合該讓我瞧上一瞧,他這會子在哪兒?” ? ? 杜氏這才正色道:“原是該叫燁哥兒來給老祖宗拜壽的,可他如今年歲也大了,這一園子的姊姊meimei,只怕唐突了,如今他正在前頭和府里的哥哥們說話呢,之后再讓他來給老祖宗磕頭吧?!? ? ? 老夫人瞧一眼傅琬琰,笑瞇瞇點了頭,“既這樣,這場好戲便叫他們自個兒唱去罷,只等會子吃壽面,叫他多用幾碗?!?/br> ? ? 杜氏笑應(yīng)道:“也沾沾老祖宗的福氣?!?/br> ? ? 一屋子人說笑幾回,傅琬琰面上不動,心里卻一陣一陣發(fā)急,巴巴望著十錦槅上座鐘長針慢悠悠地晃,掩在裙面下的腳尖點著地面跟著不住劃著圈兒。好容易近了晌午,那頭宴便擺得了,堂上著了人來請,眾人茶畢更衣,便往園子里去。 ? ? 用來擺宴的嘉榮堂上設(shè)著一座二十四扇長圍屏,隔了左右,男眷一邊兒,女眷一邊兒,分別從左右兩扇門入席。傅琬琰攙了傅老夫人坐下,一雙眼睛卻時不時望向那座圍屏,那上面繡得滿屏牡丹花鳥圖,哪瞧得出什么來,可瞧不出,卻聽得見。壽宴上規(guī)矩不比尋常,既是要熱鬧,喝酒行令,言談?wù)f笑都使得。外頭雪珠子簌簌落下來,屋子里卻鬧哄哄的,說笑聲,杯箸碰撞聲都有,甚或有那酒興上來的,聲兒縱高了些,也無人說他。 ? ? 這回壽宴是專請了旨,請來宮里尚膳監(jiān)大監(jiān)掌的勺,便是鎮(zhèn)國公府,尋常也難得有這樣兒的體面。席面上各色菜式都是見所未見的,又是特供上來的鮮菜鮮食,經(jīng)了內(nèi)庖的手,只聞著滋味便不同尋常。 ? ? 坐在傅琬琰身旁的小姑娘只顧著吃了,她卻心不在焉的,筷子扒著米粒,耳朵卻豎著,聽著另一頭在射覆,也不知是誰在敲鼓,想是敲慣的,把個鼓面敲得或輕或重,或急或徐,“咚咚咚”直似敲在她心上,倏的鼓聲一落,那頭有人“哈哈”一笑,卻是長房二哥哥的聲音,“好個子曜,且讓我逮著你了,若射不著,盡飲了這樽酒便是。我也不難了你,且聽我覆來......劍!” ? ? 那頭默了一瞬,而后是一把清潤嗓音:“琰。” ? ? 傅琬琰心上一跳,再聽不著那頭又是怎樣一陣鬧鬧騰騰,臉上作燒,手都在顫,筷子落下去,跌在碗上玎珰一聲響。 ? ? 身旁楊氏吃吃一笑,拿手指頭碰一碰她,見她仍是怔怔的,臉上紅得似要滴血,沖她眨眨眼兒,湊過來與她咬耳朵,“喏,小神仙可是又發(fā)神通了,妖怪,你可被降服了?” ? ??